這次我清晰地看到了他眼神中那一抹我從沒見過的深沉。
人的眼神可以透露出很多東西,有還是沒有,隻需要一瞬的失神便知。
13
「他們才不會擔心。」
凌塵語速慢下來,口吻帶著一種熟悉又陌生的穩重。
果然。
一時間,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你是什麼時候記起來的?」
凌塵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下雨那天,在停業的咖啡廳門口。」
幾乎是同時,我反應過來,確實是從那天開始,凌塵的一些舉動有些反常。
也不能說是反常,隻是偶爾的某個下意識行為與他平時那種幼稚的風格不同,我的洞察力沒那麼敏銳,因此沒有多想。
察覺到他舉止間的局促與拘謹,我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頭,像平時一樣。
「別怕,我隻是在……擔心你。」
與平時不同的是,凌塵微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眨地盯著我,薄唇翕動,默默重復了一遍:「擔心……」
似乎在回想這種,被人擔心的感覺。
被他盯得發毛,我不自然地別過視線,臉上不由自主開始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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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剛才說你父母……他們為什麼不會擔心你?」
再次說到「擔心」兩個字的時候,我覺得有些燙嘴。
凌塵剛剛被安撫平穩的情緒再次掉落下去,我微微疑惑。
之前他車禍後醒來時的記憶,竟然是自己無父無母,潛意識裡都在排斥父母這個詞。
看得出他和父母的關系應該不太好。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我爸媽了。」
凌塵臉上沒什麼表情,仿佛說著一件和自己不相幹的事。
黑眸裡帶著幾分疏離和落寞,他偏頭看向窗外,低啞的聲音落在空氣裡。
「他們都是無國界醫生,從我記事開始就滿世界地飛,把我扔給保姆帶大。」
「前幾年跟著醫療團隊去支援非洲,到現在,我們隻通過兩次電話。」
14
我不知道自己聽了多久。
隻知道,凌塵和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樣,說起他父母的時候,眼底連一點情緒都沒有。
很難想象,這對偉大的醫生夫婦,心裡裝著天底下所有飽受病痛折磨的窮苦蒼生,卻裝不下自己年幼的孩子。
幾年來隻通過兩次電話,還都隻是匆忙寒暄幾句便被掛斷。
生下來卻沒有盡到陪伴愛護的責任,那為什麼要生呢,守著自己的事業專心奉獻一輩子不是更好。
我眼眶紅紅的,低頭擦了擦鼻子,聲音染上濃重的鼻音,「差一點,我就把你丟在警察局裡了……」
凌塵攬住我,聲音很低:「知道為什麼我會賴上你嗎?」
我正難受得要掉眼淚,聽見他的話,又不由眼巴巴地望過去。
「為什麼?」
直覺告訴我,原因不會僅僅隻是他在人群中一眼萬年看上了我。
凌塵直起身子,指了指門口立著的那把黑柄雨傘。
然後又指了指自己,「我的。」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大腦轟地一下炸開。
「什麼?」
他又重復了一遍。
「那個雨夜,你在已經停業的咖啡廳門口哭鼻子,遇到的那個為你撐傘的人,是我。」
身體僵直了片刻,我感覺頭頂像有一道雷劈下來。
沉浸在驚訝之中,久久沒能回過神。
我被迫陷入回憶中。
一年前,我在一家小型傳媒公司工作,是個培養網紅的小作坊。
團隊很小,我一個人要帶好幾個博主,負責跟進他們每天的短視頻拍攝工作,經常忙得飯都顧不上吃。
而我因為性格溫溫軟軟的好拿捏,團隊裡的一些網紅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
並且,這個行業裡不乏品行不端的人。
那天,拍攝工作結束在傍晚,主角是最近網上很火的一個帥氣顏值博主。
工作人員收拾完東西,走得差不多了,我卻被他扣住手腕留在了辦公室。
他眼裡露出不懷好意的神色,語氣喑啞曖昧,「今天怎麼想起來穿短裙了?」
說著一雙大手就要襲上我的大腿。
我頓時周身一陣戰慄,害怕地往門口跑。
他不依不饒地跟上來,用那張自以為是個女生都不會拒絕的臉貼過來。
我被逼近角落,眼看著他氣焰越來越囂張,情急之下順手抄起了一旁的煙灰缸狠狠一砸。
額角瞬間有鮮血湧出,男人瞳孔放大,頭顱一陣眩暈。
趁著他沒防備,我立刻用盡全力推開他跑了出去。
沒想到的是,這一幕被老板看見了,她驚慌失措地跑進去查看男人的臉,最後氣急敗壞地吼叫著,讓我從此以後消失。
我渾渾噩噩地從公司出來,抱著自己的行李,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
眼淚像斷了線的風箏,我一路走一路哭。
哭到沒力氣時,我抬頭一看,連平時經常光顧的那家咖啡廳也關門了。
我幾乎每天都會來這家咖啡廳坐坐,在貼滿心願貼的牆上留下一句加油打氣的話。
一時間,我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坐在垃圾桶旁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何時,一把黑柄雨傘撐在我頭頂,眼前立著個男人。
我看不清他的臉。
隻看到了一身黑色風衣,他戴著墨鏡,露出分明流暢的下颌線。
他將傘強硬地塞進我手裡,轉身便融入了蒙蒙煙雨之中。
15
察覺到我氣壓的低落,一直默默聽著的凌塵忽然將我攬入懷中。
我回抱住他,貪婪地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松木香氣,好像被人從深淵裡拉了上來。
「已經過去了,我本來都快忘了的。」我抹了抹眼角,衝他一笑,「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是嗎?」
說來說去,凌塵才是最可憐的那個。
他垂下眼睑,像是做好了什麼決定,輕揉著我發頂,「明天我就走了。」
我抬眸,看見他眼裡的認真。
「你說得對,我已經溺在這裡太久了,還有很多人和事需要我去安排處理。」
聽他這麼說,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從他懷裡坐起來,不自覺地小聲嘀咕:「比如季秋嗎?」
凌塵一愣,隨即眉頭微蹙,有些不解,「關她什麼事?」
想起之前季秋對我的態度那麼惡劣,我頓時又有些不高興了。
「她可是你青梅竹馬的好妹妹,你不是最在意她了嗎?」
凌塵很不滿意,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昏黃燈光灑下來,映得他鼻梁挺直,薄唇抿著。
「季秋父母和我爸媽很熟,我隻是把她當作長輩家的孩子。」
「還有,我最在意的人一直是你。」
這是他恢復記憶後第一次對我說這麼直白的話。
氣氛逐漸升溫,我面頰染上了酡紅。
可是又想到明天他就離開了,心情就像過山車一樣起起伏伏。
我佯裝惱羞,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去收拾碗筷。
心裡不舍的情緒越來越強烈。
16
夜色漸深,我光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翻著手機裡我和凌塵的合照。
翻著翻著,眼眶又開始發酸。
我用力憋回去,餘光忽然瞥到門口不知道立了多久的高大身影。ŧŭₔ
凌塵手裡拿著我毛茸茸的拖鞋,目光停留在我光著的腳上。
想說點什麼,卻猶猶豫豫地不敢開口,也不敢過來。
我忽然覺得很委屈,明明都在一張床上睡過的人了,為什麼現在就要像陌生人一樣。
換作以前,他肯定早就嘴一噘,開始嘮叨說地上涼,然後把我抱到床上用被子裹住,輕拍著哄睡。
巨大的失落感讓我迫切地需要感受到凌塵的溫度。
任性的勁衝上腦門,我顧不上羞怯,嘴一癟,直直朝他張開雙臂,「抱。」
拖鞋被扔在門外,我被攬進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
凌塵蹭著我的頸窩,溫熱的呼吸灑在肌膚上,燙得耳邊一片酥麻。
思緒混亂間,頭頂落下男人低低啞啞的嗓音,「不許不要我。」
急切的不安。
他表現出的所有拘謹躊躇,原來都是怕我因為恢復記憶就不再喜歡他了。
我在心裡斥責他真傻,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滑落臉頰。
深夜,兩個人都沒什麼睡意。
凌塵緊緊抱著我,我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剛想開口,就聽見他聲音帶著極度的隱忍。
「別亂動。」
觸到緊緊繃著的肌肉,和越來越滾燙的氣息,我愣了片刻,隨即臉頰飛速爆紅。
凌塵輕咳一聲,松開了環著我的手,十分自覺地起身去衝了涼水澡。
睡意蒙眬之際,我感覺到一陣涼氣襲來,下意識皺起眉往後縮。
男人動作頓住,抽身出來在床邊站了許久。
直到身上涼氣漸漸消散,才輕手輕腳地重新靠過來。
17
第二天一早,凌塵將我搖醒。
「羨羨,該起床了,收拾完行李和我一起走吧。」
我迷迷蒙蒙地睜開眼,看見凌塵已經穿戴整齊,一身白淨的運動裝十分晃眼。
「不去……」
意識還未歸攏,昨晚睡得又晚,我早把凌塵要離開的事放在腦後,嘟囔著又要昏睡過去。
男人傾身下來拍了拍我的臉,被我皺著眉頭一巴掌呼開。
嘗試了幾次無果後,凌塵嘆了口氣,開始不緊不慢地撸袖子。
「啊——」
整個人忽然騰空而起,我嚇得瞬間清醒過來。
凌塵直接將我攔腰扛起,臉色陰沉。
「你和我一起走,別想丟下我。」
我欲哭無淚,被他支稜起來刷了牙洗了臉。
然後又被丟回臥室換衣服。
直到坐進了車裡,凌塵跟司機報了個地址,才把我腦袋往他肩膀上一放:
「睡吧。」
我:……
凌塵家在市中心,不算很遠,我眯了二十多分鍾,睜眼時已經要到了。
許久沒回來過,很多地方已經落灰了。
凌塵找了一處相對幹淨的地方讓我再睡會兒,自己則熟練地拿來掃帚和拖把準備打掃。
我哪還有睡意,起身默默打量著他的房間。
整個房間都是灰藍色調,沒有置辦太多家具,很多地方看起來空空落落,給人一種很冷清的感覺。
我從臥室出來,看見凌塵在客廳忙活著,額頭沁出了一層薄汗。
這套房子很大,我看著他的背影,竟無端顯出幾分單薄和伶仃。
這麼多年他都是一個人住在這裡。
18
回來後凌塵格外的忙。
我問他是做什麼的,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說清楚。
直到那天下午凌塵不在家,我不小心碰掉了櫃子上的一個小木盒。
裡面的紙片散落一地,我蹲下去撿,動作卻瞬間愣住。
這全都是我這些年留在那家咖啡廳裡的心情便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