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給我開了點西藥,掛水的時候我一直不依,摔了東西把自己捂在被子裡。
我也覺得自己沒道理。
我早已不是宋家千依百順的大小姐了,我現在隻是在陸家寄人籬下的妾室而已。
佣人丫鬟們在一旁「二姨太,二姨太」地勸。
我掀開被子朝他們吼:「不準再叫我二姨太!」
他們互相對視,悻悻低頭。
我剛準備道歉,陸執就從外面進來,我重新把自己捂在被子裡。
聽到他跟醫生對話,醫生說了我的情況。
陸執問能不能不打針,隻吃藥,醫生說可以先吃藥觀察看看。
外面突然安靜了。
大概是所有人都出去了,但我能感覺到陸執還沒走。
我把臉捂在被子裡,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格外清晰。
「起來,吃藥。」
是陸執冷冰冰的聲音。
我不理他。
過了很久,久到我都要睡著了,他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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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藥,我就讓你回家。」
我猛地掀開被子,問他是不是真的。
他點頭,把藥和水杯遞給我,並囑咐:「三天之後,我去接你。」
我想陸執是不會騙人的。
但我又總覺得他不會那麼好心。
可我實在太想家了,每天都在想。
44
陸執親自送我到了宋家門口。
爹爹和母親出來迎接,爹爹一口一個陸督軍叫得熱切。
陸執無視著他,說完三天來接後就上車離開了。
隻留下瀟灑的汽車尾氣。
爹爹冷哼了聲,換了張嘴臉叫我進去。
45
出乎意料的,宋家沒我想得那麼糟糕。
我急著要去看大哥。
爹爹卻說有事和我談,看到母親在旁邊泣不成聲,我自覺沒什麼好事。
果然,大哥的判決書出來了,是無期徒刑。
不過被延緩執行,就在三天後。
怪不得……
爹爹問我:「你覺得陸執會留你大哥一條命嗎?」
我覺得:「不會。」
爹爹緩慢地闔上眼。
我不知道爹爹有沒有懺悔過,但現在的事實是,他曾經做過的壞事如今都報應在了我們自己身上。
「陸執這個狗雜種!簡直不給人留活路!」
母親也在一旁哭訴陸執做得太過分。
我沒說話。
又或者,我也無話可說。
46
我想方設法地見了許君初一面。
他簡直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頭發耷拉在額頭上,留著胡茬,眼下滿是烏青。
許君初是多在乎自己外表的人啊。
即便是去餐廳,他也會穿上西裝,打上領結。
可現在他完全沒了從前的模樣,抱著我就一頓胡亂地哭。
我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感覺他就像一個受了驚的小孩一樣,我隻能抱著他安慰。
很久之後,我才聽明白他哭聲裡的話。
許君初的母親上吊自盡了。
47
原來這一個多月外面早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不知不覺中戰爭已經打響,這座被譽為「東方巴黎」的城市也沒能逃過戰火的侵襲。
在混亂的局面中,許父被莫名其妙安上了漢奸走狗的罪名。
人們的怒氣不知從何而起,許家人幾乎成了過街老鼠。
許父從一開始的據理力爭,到最後的無奈閉門。
可即便這樣,也沒能躲過人言可畏。
不堪入耳的辱罵讓那位會坐在那裡彈一下午鋼琴、氣質高貴的女人,選擇了最慘烈也最愚蠢的死法去證明自己丈夫的清白,也還了自己一份清淨。
48
許君初抱著我說:「宋安然,我以後都沒有媽媽了……」
許君初哭。
我跟著他哭。
我抱緊了他,試圖用我身上的溫度捂暖他一點點:「我們一起去面對好不好,一起面對,一起面對……」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不可否認,我是個極其懦弱的人。
我無法接受任何死亡。
49
三天的時間,我已經用了兩天。
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陪在大哥身邊,聽他罵人。
他罵著遠離宋家的親戚叔伯們,罵著曾經那些跟他玩得好到一口一個親兄弟的公子哥們,罵他們忘恩負義、趨炎附勢。
的確,很多人為了討好陸執,遠離宋家,更有甚者,故意打壓宋家去陸執面前邀功。
現如今還能對宋家不落井下石的,反而算不錯的了。
大哥罵得又髒又難聽,氣急了就砸東西。
但他罵得最狠最毒的還是陸執。
有時候罵起來就恨不得提刀去找陸執拼命,能讓他安靜下來的隻有黎音。
他看到黎音進來就不說話了,坐在床頭撇過頭去也不看她。
這倒反常。
以前大哥都恨不得把眼睛長在黎音身上。
直到有一回,我聽到大哥問黎音,等他死了,她是不是就會和陸執在一起?
在我的印象裡,大哥很少哭,他總是盛氣凌人地欺負別人讓別人哭。
可這次他哭得很大聲,整個院子裡的人都能聽到他在嚎。
他抱著黎音,說他不想死,他不要把黎音讓給陸執。
我明明在黎音的眼裡看到了不忍,看到了動容,看了些許的……喜歡。
可我不希望是在這個時候。
這對他們兩個人都太悲哀了。
50
大哥給了我一支蝴蝶簪子。
他說,這是他很早以前找人定制的,準備在我結婚的時候送給我,都怪陸執那個狗雜種才沒送出去。
他把釵子戴在我的頭發上,笑著說,很好看。
「小丫頭,算大哥對不起你了,要早知道陸執會禍害你,我一定不那麼欺負他。」
我想起了小時候,大哥總是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讓我捏著他的耳朵,他帶著我滿院子跑。
我在學校裡被欺負了,大哥會立刻找上門抄家,我罵他是個混混,他也會跟我生氣,但沒過幾天又會來跟我道歉說以後不會這樣了。
大哥可能算不上什麼好人,對很多人來說他就是個惡霸。
但他至少是個好哥哥。
51
大哥像是臨終囑託一般和我說了好些話。
最後他才告訴我,他要送我走。
我不理解,直到看到母親和許君初進來我才明白過來。
母親對我說,現在是最好的機會,陸執的手再長也伸不到那麼遠,過個幾年誰知道他還會不會是陸督軍。
我動心了。
我不喜歡陸執,我也不想當什麼姨太太,我更無法接受我和陸執之間仇上加仇的關系。
就算我足夠理智,足夠清楚當年陸執遭遇的一切,足夠明白什麼叫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但他如果殺了爹爹和大哥,我還是會恨他的。
我無法和這樣的人糾纏在一起,這種人生對我來說太痛苦了。
所以我想逃跑,我想苟且偷生,遠離一切恩怨是非。
在最後一天到來的深夜,我和許君初再一次私奔。
52
可惜,我們還是被爹爹的車給追上。
許君初帶著我下車,讓我不要怕,我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看著我們各自的父親從車子上下來。
許君初有一瞬間的松手,但他還是緊緊握住了我,帶著我走了過去。
我不敢與爹爹對視,也不敢與許伯父對視。
我以為我們會迎來一場暴風雨,可最終我們迎來的是送別。
爹爹給了我們一個包袱:「裡面裝了你喜歡吃的桂花酥和慄子糕,還有銀票和衣服,拿好了。」
許伯父走過去拍了拍許君初的肩膀,啞著聲音說:「照顧好安然。」
他們沒多做停留就離開了,我和許君初坐在車子裡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許君初再次發動汽車,我們在慢慢遠離著這座城市。
上海的夜還是冷的,我抱著包袱,在包袱裡看到了那張爹爹留下的紙條。
汽車停了下來。
許君初看著我,是愧疚的眼神。
我望著他,是堅定的眼神。
就在我們將要擁抱彼此的時候,我們同時放棄了。
「安然,我現在不能走。」
「嗯,我也是。」
我回答他,我也明白他。
53
許君初送我到了路口,那個我們曾經放學互相告別的地方。
他把箱子和包袱遞給我,緊緊抿著唇角。
他說想再試試其他方法。
我不覺得許君初會有辦法,有的話他早就試了,更何況許家現在自身難保,根本不適合參與這樁恩怨。
他躲著我的目光,沒什麼力氣地說:「我不知道,可我現在總該做些什麼。」
許君初很少說出這樣不確定的話,他不喜歡沒把握地去給別人承諾,他一般隻會說「讓我來吧」 「沒問題」 「我去解決」。
他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可現在,他沒了這份自信,發現自己始終能力有限。
或許我的事情和母親的死亡對他打擊太大了。
他變得都不像我認識的許君初了。
我把腦袋埋在他的胸膛裡,悶悶地說:「許君初,你能不能別老是這副樣子,對我說一句『沒問題』」讓我安安心很難嗎?」
他抬手摸著我的腦袋,一下又一下,最後手都顫抖起來。
「我就應該不顧一切地帶你一走了之。」
「你做不到的。」
我偷偷抹著眼淚:「我也做不到。」
我真的很討厭旁人對我說「你長大就會懂」。
後來才發現成長不能用時間去衡量。
從前的我們任性肆意,因為有我們依賴著的父母。
當有一天我們成為父母的依賴,承擔起責任,不再逃避時,我想,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長大。
54
宋家門口已經站滿了陸執的軍隊。
我是爬狗洞進去的。
十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