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狗洞還能派上用場。
55
大廳裡傳來鞭打和哀嚎的聲音。
我聽到父母在求饒,分不清都有誰在哭,意識到不對勁,甩下東西跑過去,就看到陸執氣定神闲地坐在父親平常坐的位置上。
爹爹和母親跪在他腳邊,大哥身上全是鞭痕和血跡,黎音試圖過去卻被人鉗制著。
這個場面很熟悉——
隻不過曾經趴在地上被打的是如今坐在高位的陸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已是風水輪流轉。
56
爹爹和母親看到我都是一愣,大哥從血泊裡睜開眼睛,衝我吼:「走!」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了。
陸執眼裡的殺意恨意都那麼明顯,我覺得我再上前可能會被他一槍給崩了。
「……大哥。」
大哥的臉上都是黏糊糊的血,陸執示意拿著鞭子的軍官繼續。
一鞭子下去皮開肉綻。
大哥已經疼得叫不出聲音,蜷縮著手指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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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這樣下去,大哥一定會被打死。
我跪在地上朝陸執爬過去,身上那件穿著去見許君初的白色大衣早就髒得不成樣子。
「求求你,別打我大哥。」
陸執讓我起來,我抬手捏著他披風的衣角,他又說了一句「起來」。
我反而捏得更緊,像抓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低頭面無表情地問我:「你打算去哪兒?」
我沒法回答。
「我記得,我送你回家的條件是必須按時吃藥,你吃了沒?」
他盯著我看,我的思緒有些遊離,大哥那邊好像停下來了。
「你沒有。」他冷聲道,「送二姨太回督軍府。」
陸執索性解開了披風甩在了椅子上,避開我的方向朝大哥走過去,示意那人繼續。
一鞭又一鞭,血肉橫飛,鞭子都被染紅了,可陸執並不準備停下。
從前,我阻止不了大哥打陸執,現在也阻止不了陸執打大哥。
「陸執!」
我看到爹爹搶走了一旁軍官的槍對準了陸執的頭,目光兇狠:「我要殺了你這個狗雜種!」
所有人都掏出了槍對準了爹爹,隻要爹爹開槍,他也立刻會變成篩子。
我相信爹爹真的是被逼急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敢和陸執對抗。
陸執不慌不忙地轉過身,和爹爹對視。
黎音猛地掙脫了束縛,跑到他們中間擋住。
我不知道她是在保護爹爹還是陸執,但她的的確確義無反顧地擋在了陸執面前,擋住了槍口。
「好了夠了!」黎音崩潰地大喊。
「子堯對你那麼好,你終究還是向著這個雜種!」爹爹的手在發抖。
黎音掙扎著說不是,我覺得她也是迷茫的。
她早已分不清她對大哥和陸執分別是什麼感情。
爹爹說話間被人壓制住,槍打落在地,至此宋家再無人能夠反抗。
宋家已經輸了,輸得很徹底很狼狽。
陸執強者歸來,宋家認罪伏誅,這是一出壞人終得報的精彩戲。
57
我虛脫地坐在地上,母親在哭,黎音在哭,姨娘帶著她們各自的孩子都在哭。
我頭一回發現,原來哭聲那麼難聽。
陸執不僅沒被各種慘烈的哭聲動容,反而對揚鞭子的人說:「換鞭子。」
揚鞭子的軍官立刻會意,他換了一條布滿鋒利尖刺的鞭子。
母親差點暈過去,把頭磕得更響。
所有人都在苦苦哀求著他。
我忽然覺得悲哀。
陸執父母曾經的求饒沒得到宋家任何一個人的心軟。
而我們現在卻在求陸執高抬貴手,接受我們的求饒。
鞭子劃過空氣將要落在大哥身上,這鞭子下去,大哥非死即殘。
所有人的哭聲叫聲變大了,真的很吵。
我用盡全身力氣甩開抓著我的軍官,跑去了大哥身邊,在新鞭子要落下來的時候,擋在了他身前,那一鞭就結結實實地打在了我身上。
……好痛!
一切發生得太快,連我自己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我聽到黎音叫我「然然」的驚呼。
緊接著感覺到鞭子在空氣中劃過的聲音,我抱住了大哥,正當我以為有第二鞭的時候,就聽見了陸執的抽氣聲。
我抬頭,陸執抓住了鞭子,鞭子上面的倒刺狠狠扎進了他的手裡,他整隻手都在滴血,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氣的臉。
「宋安然!」
我無視了他,哭著叫大哥,去探大哥的鼻息。
其實我也被疼哭了,這新鞭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鞭子下去,倒刺咬進肉裡,鞭子抬起來,就勾著皮肉一塊往外翻。
我後背簡直疼得快沒知覺了。
58
陸執抱著我離開,他好像很著急,我看他臉色都在發白。
我們離開的時候,許君初正帶著人過來,我認識他帶來的人,是英國租界的首領軍隊長,老是大嗓門,用蹩腳的中文說中國人都太好騙,許君初很討厭他。
宋家暫時不會有事了。
59
原來那鞭子是在鹽水裡泡過的。
傷口太深,要做手術縫合,事後還得預防感染。
醫生先給我打了針止痛。
我害怕得渾身發抖,陸執一直站在我身邊,很少開口說話。
我才發現他一路抱著我跑進來,頭發亂了,身上的軍裝也被血染髒,連領口都湿漉漉的。
發覺我在看他,他才說:「別動了。」
依舊是習慣性的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感覺是在發號施令。
我更害怕的是我要做手術卻沒一個親人在我身邊,反而是仇人在身邊。
腦子裡很亂……
一下子是所有人的哭聲,一下子是大哥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樣子,一下子又是陸執抓住鞭子看著我時眼神裡一閃而過的慌亂。
我想我應該沒資格再在陸執面前哭,強忍著眼淚,聽他和醫生說話。
直到確定了手術,我腦子都還是一片漿糊。
進手術室之前我才忍不住拉住了陸執的手問他:「我是不是會死?」
陸執不說話。
我心裡總有個固定的念頭,覺得他會順勢殺了我,死在手術臺上實在是個不錯的借口。
我始終沒能等到他的回答。
醫生和護士過來推著我進手術室,我極力抬頭望他,他先是低頭,忽然一把按住了輸送床,走上前拿起了我的手。
陸執在我手心裡塞了個東西。
我抬起手看了眼。
是一條吊墜,可以打開的那種,手術室的門緩緩關上之前,我還看見了陸執垂在身側正在滴血的手。
醫生說要先打麻藥。
我趁機打開了吊墜,裡面隻有一張泛黃的紙條。
攤開後,是歪歪扭扭的四個字——
安然無恙。
60
我原以為我會在醫院裡醒過來的。
結果睜開眼睛就是在督軍府的房間裡,這裡我認識,有一面很大的玻璃落地窗戶,即便是晚上,不開燈,月光也會穿透玻璃落進來。
陸執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幾分柔和。
我是側躺著,他也是。
他望著我,我也望著他。
但我們中間卻隔得很遠。
背上似乎沒那麼疼了,就是累。
房間裡太安靜,之前耳邊都是哭聲罵聲嘈雜聲,一下子睜眼面對這樣安靜的空間,我反而有點反應不過來。
他不說話,頭枕在手肘上,眼睛緩慢輕眨地盯著我,絲毫不在乎我是否醒過來。
我在想我要不要重新閉上眼睛裝睡,但又覺得沒必要。
我們望著彼此,他的眼眸漆黑透亮,讓我有種很熟悉很熟悉的感覺。
……我想起來了。
從前等奶娘老嬤嬤們睡著了,我就會偷偷爬下床跑到後院的柴房裡找陸執。
他側著身子睡在稻草上。
我問他為什麼不躺著睡,要側著睡。
他也是不說話,就這麼看著我。
我覺得好玩,就學他側躺著睡覺,盯著他看,柴房裡又黑又亂,連他的臉上的輪廓都看不清,但伸手就能摸得到。
我很喜歡逗陸執,可他每次都會抓住我亂摸的手,低斥一句「別動」。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時不時就會問一句:「陸執,你還在看著我嗎?」
他往往要過一會兒才會回答一個「嗯」字。
現在,我們望著彼此的臉,那麼清晰,我不用問就能知道。
他正在看著我。
61
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或許他也陷入了回憶中,而我的記憶貧乏模糊,更多的我也想不到什麼了。
對陸執來說可能也不是什麼好記憶。
當年的他一無所有,寄人籬下,給害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做事,他應該是痛苦的。
我簡直不敢想象,我當時居然還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蹦來蹦去。
幸運的是當年的我很小,根本察覺不出旁人對我是好意還是惡意。
思想單純地覺得每天打我手板的先生是壞人,給我買糖吃抱著我玩的姨娘們是好人。
後來發現姨娘們的糖和抱都是在爹爹面前才會有的,先生的手板讓我從歪歪扭扭的字寫成了端正秀氣的小楷。
所以我從未覺得陸執可怕過,隻覺得陸執好玩、奇怪、有趣、可憐,模樣也很漂亮,喜歡和他待在一處,和他說話,就算隻能得到他鮮少的回應,我也會不厭其煩地坐在臺階上晃著腿一句一句地說。
而現在,我隻覺得陸執恐怖、危險、可怕,是隨時會讓我家破人亡的殺手,是讓我愧疚、心虛、失去尊嚴、失去愛情的罪魁禍首。
我現在和其他人一樣不想靠近他。
別說靠近,連看他我都會下意識地判斷能不能看。
「宋安然。」
他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
我等待著他能和我說什麼話,是又要說「我絕對不會放過宋琨和宋子堯」。
還是說「你爹和你大哥是殺了我父母的兇手」。
可他隻叫了我的名字便再也沒有說話。
我懷疑我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就像我現在都在懷疑做手術前陸執到底有沒有給過我一條吊墜。
62
「你想說什麼?」
「手術前,你是不是給了我一條吊墜?」
「裡面的字好像是我從前寫的。」
他好像沒聽到我說話一樣,隻看著我,我覺得有些尷尬,隻好自顧自地說著。
「我後背會留疤嗎?」
「那應該很醜……」
陸執長久的沉默讓我胡思亂想起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他不說,我索性也不說話了,他望著我,我也不避諱地望著他,望著望著,我就叫了聲他的名字。
「陸執。」
「嗯。」
他居然回應了我。
每回我叫他的名字,他都會有一瞬間的停頓,很短,但並不難以察覺。
我垂了眸,跟小時候一樣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