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在看著我嗎?」
這次,他沒有停頓,啞著聲音直接回答:「在看。」
這回換我沉默了。
窗外有風,但吹不到房間裡,隻有樹影隨風而動的斑駁痕跡,昏暗的光線中,我朝陸執伸出了手,卻穩穩頓在了半途中,最後收了回來。
我莫名覺得悲傷。
有些痛苦直往人心口裡鑽,鑽得人生疼酸澀,卻無法言說。
我和陸執有著最奇怪最畸形的關系,我們之間沒有愛,甚至也沒那麼恨。
可能他恨我吧,我是他仇人的女兒,但我的確沒那麼恨他。
他存在我記憶意識最淡薄的年紀,即便他奪走我的愛情和自由,但我仍舊覺得他很可憐,陸執可憐的形象從幼年就根深蒂固在我的腦海裡,時而和如今的陸督軍重合。
更何況這場悲劇的源頭是我的父親和大哥,要我怎麼恨他來報仇。
可如果他殺了爹爹和大哥呢?
我想,那我應該就會很自私地恨他了,沒人會大義凜然到寬恕殺害自己親人的兇手。
這個難題拋給我,我也會同樣回答,絕無例外。
所以說,這是條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死路。
「我該怎麼辦?」
記得以前我遇到難題也老是愛問別人我該怎麼辦,要是大哥和爹爹一定會說交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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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許君初,他肯定會先嘲笑我一番,再摸摸我的腦袋,行吧,大小姐,我幫你。
如果是黎音,她一定更希望我能自己去解決,她總是說我可以活得跟她不一樣。
陸執沒有回答我,反而閉上了眼睛。
我也閉上了。
眼裡沒了對方,有些話我們反而更好說出口。
「今天,是我父母的忌日。」他說。
我心底一顫,什麼話都再說不出口。
「在宋琨面前殺了宋子堯,再親手殺了宋琨,是我從十五歲開始便想做的事,我是靠著這個念頭活下來的。」
原來,閉著眼睛也可以流眼淚,隻是看不到對方流眼淚而已。
陸執的聲音沙啞沉重,他緩緩道:
「宋安然,再沒有下回了。」
下一回他不會再放過爹爹和大哥了。
我閉著眼睛哭,就是不敢再睜開眼睛看他。
我既怕看到他傷心的臉,也怕看到他無情的臉。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不那麼難堪。
「你沒錯,但是你殺了爹爹和大哥,我一定會恨你,也會恨你恨到想殺了你。」
我感覺到了他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我的眼角替我拭去淚水,我明明聽到他哽咽了,可隨後我又聽到他用平靜的聲音說話。
「嗯,我知道,我接受。」
63
我整整休養了一個多星期。
陸執撤了軍隊,他允許我出門了,可我卻不想出去。
每天唯一的活動就是去院子裡看花,要不然就是給許君初寫信。
許君初說,許伯父收到了母校的邀請,他準備回南京任教了。
其實許伯父有才華,也志不在此,但許君初尊重了他父親的選擇。
我開始擔心許君初也會離開,上海沒有了他的父母,我也嫁給了別人,從前的同學們要麼參軍要麼留洋,要麼死要麼傷。
我想不到留他的理由了。
64
爹爹最終還是投奔了日本人。
宋家從來便是豪紳,如今也終成了漢奸走狗。
65
其實父親上回偷偷讓人傳信就提了這件事,被我回信否決。
可他問我,你還有什麼能保家的方法嗎?
我什麼都說不上來。
我沒有,我沒有任何能力保護自己的家。
所以我不再見他,是因為我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賣國求榮。
也不去阻他,因為我無法提供任何能自救的方法。
人總是這樣無能為力,任流漂泊。
黎音曾說,如果生命的終點注定是死亡,那我們這一生不斷地妥協忍耐爭強好勝又有什麼意義。
或許真正的意義便在於自心。
心中有家,心中有國,或取或舍,或拿或棄,都在於本心。
65
爹爹恢復了商會會長的位置,在佐藤的幫助下也救回了大哥的性命。
隻可惜大哥的腿被打得留了後遺症,他一輩子都隻能拄拐走路了。
莫名地,在中國強取豪奪、罪惡深重的日本人,一下子成了宋家應該感恩戴德的恩人。
我逃避著這一切,也無視了我本就該直面的事實。
殺人犯的女兒現在也是漢奸的女兒。
66
陸執最近都很忙。
他和佐藤將軍也有過來往,他們實力相當,互相牽制。
就算他們各自的軍隊都已經對抗在了戰場上,他們的首領依舊會出席同一場宴會,觥籌交錯,笑著談判。
隻是笑容裡有幾分真心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都痛恨日本人,就算是依附日本的父親、坐穩高位的陸執,他們都是恨日本人的。
我不太懂他們的爭權奪位,也不懂他們的政治糾葛。
我隻知道外面遊行的聲音越來越大,死的人越來越多。
佣人們給我形容:「那屍體都一板車一板車地拉,嚇死人。」
這世道真的很亂,真的很難,也真的很累。
出趟門我能聽到的都是哭聲。
兒子戰死沙場的哭聲,丈夫下落不明的哭聲,殘肢屍骸,餓殍遍地,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絕望。
這種絕望讓旁觀的人都忍不住窒息,窒息到喘不過氣來。
我在街上給錢的時候,大家是來搶的,可還是會有人被打死餓死,有些巷子裡總是躺著屍體,後來我才知道,我救得了一個人,救不了千千萬人。
漸漸地,我不敢再出門了。
我守著自己的私欲,宋家現在平安,生死是別人在經歷。而我,躲在督軍府,花開得很鮮豔。
對,花開得鮮豔就好。
戰爭離我很近,甚至有些早晨我是被炮火吵醒。
戰爭離我很遠,我每天過得依舊很優渥,仿佛還是從前驕傲尊貴的大小姐。
這種可悲的僥幸心理一直持續到許君初告訴我,他要去前線。
67
許君初跟我說的國家大義我都明白。
可是槍炮無情,隨時會奪走他的性命。
他信上輕松地寫著「有空就來送我吧」
我恨不得回他一個「滾了就別再回來」,可數次提筆,我終究什麼都沒落下,反而眼睜睜地看著墨點暈開,無法挽回。
我還是去火車站送了他。
他穿回了清爽的中山裝,沒有胡茬,眼下也沒有烏青,洋溢著微笑,還是我從前那個光彩奪目的少年。
「安然,等我回來。」
「不要,我不等你。」
他笑著摸我的腦袋,摸著摸著就紅了眼:「從前我活得太安逸,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好像就是從失去你開始,一樣一樣地我漸漸都失去了。」
「後悔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沒早點跟你表白,沒能對母親盡孝,沒能力保護我愛的和愛我的人,也沒能阻止你的父親投靠日本人。」
他把我擁進懷中,我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輕聲說:「我不會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抬頭,緩緩說:「會回來的。」
「許君初我告訴你,你現在拋棄我走了,等你回來我一定讓我兒子叫你大叔。」
許君初忍不住笑了聲,可很快他又抵著我的額頭認真道:「不是拋棄,許君初永遠不會放棄宋安然,也不會放棄自己是中國人。」
他輕吻著我的發梢:「好好地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就讓你兒子叫我大叔。」
我哭著問他:「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不走啊。」
我記得許君初特別怕我哭,我們吵架吵得再兇,隻要我哭了他就會心軟,最後妥協,皺著眉頭氣呼呼地給我擦眼淚。
可這回他沒妥協。
我也留不住許君初了。
68
許君初走了。
我一下子覺得失去了什麼。
再沒有人可以讓我寫信傾訴,也沒有人會把我抱在懷裡揉著我的頭發調笑我是大小姐。
也不會有哪個蠢蛋蹲在一個地方等我一晚上,也不會有哪個傻子戴著醜不拉幾的圍巾到處炫耀,更不會有人就算是站在那裡都會讓我那麼那麼地歡喜。
至此,等許君初回來成了我生命中最固執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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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家做了二十多年工的那位老媽媽去世了,其實她年紀不大,可她的雙手粗糙,皮膚黝黑,看起來總像是六七十歲的。
他鄉下的兒子來接的遺體,母親哭著給了她兒子好多錢,我和黎音又貼了些許。
自從老媽媽去世之後,母親總說她也老了,老媽媽陪母親出嫁,看母親生兒育女,或許她的逝去也預示著屬於母親的青春年華也徹底逝去了。
許君初,你說,人為什麼會變老,如果變老是不可抗力的事,那我希望等我老的那一天,我愛的人是陪在我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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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討厭的就是等人,以前和許君初出去看電影,我都會比約定時間晚個幾分鍾到。
原因是我覺得一個人站在原地等人看著很傻。
現在好了。
我要把之前沒等過人的傻都給補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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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真的過得好慢。
連督軍府的佣人都遣散了一部分,好多沒熬過去的人就這樣在戰火的紛飛下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習慣了死亡之後,人們開始麻木,我見證了許多不可思議的時刻。
例如,當街行兇。
例如,燒殺搶掠。
例如,橫屍遍野。
例如,血流成河。
以前我很難想象無數個人會為了搶一個饅頭而爭得頭破血流。
現在,見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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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初,你送我的八音盒壞掉了,已經修不好了。
有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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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大哥主動和黎音和離的。
黎音嫁過來的時候隻拿了一個手提箱,走的時候也隻拿了手提箱。
我跑去質問大哥。
大哥杵著單邊拐杖站在窗口,望著黎音走出去的方向,摩挲著手裡的照片,他和黎音的黑白照片上,他在笑,黎音沒有笑。
「我真的是下了足夠的決心,才放手的……」
我怔然地站在原地,啞口無言。
大哥的眼淚落在照片上,哭得泣不成聲。
愛都是自私的,原來成全自己愛的人是那麼痛苦的事。
大哥的愛是步步緊逼,是窮追不舍,是趁火打劫,是威逼利誘。
他獲得愛人的手段很卑鄙,但他初衷是愛,如今放手,也是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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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路跑著回了督軍府,去告訴陸執,大哥把黎音還給你了。
宋家終於有一件是還了你的了!
陸執把手帕遞給我擦汗,讓我帶他去見黎音。
黎音的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唯一的姐姐也嫁去了北方,她家隻剩下她一個人。
我們過去的時候,黎音正在院子裡煮茶,她又換上了水藍色的旗袍,像是之前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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