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音家院子裡也有一棵棠梨樹,我坐在臺階上,他們站在樹下談話,總覺得畫面有些熟悉。
我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麼。
可沒聊幾句,黎音就哭紅了眼。
陸執還跟當年一樣,無論發生什麼事,表情都是冰冷的。
冷得讓人連靠近都困難。
黎音往前走了好幾步,最終還是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跑回了屋子裡。
我正想過去問問,黎音就拿著一本書出來了,她把那本書遞給陸執。
陸執望著書發愣了好一會兒,才跟她說了聲「謝謝」。
他沒有接書,而是直接說:「我現在不需要了。」
我靠在門框上,看著黎音把書收了回來,她釋然地笑著:「那太好了,我終於可以放下你了。」
陸執點點頭,越過黎音,也越過了我,沒做停留地離開。
黎音站在原地悵然若失了好久,我走過去叫了她大嫂,她才反應過來。
她坐回茶案前,人走茶也涼了,但她還是喝了一盞,如釋重負地對我說:
「然然,我十三年的初戀和暗戀終於結束了。」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們之間不相愛,隻是曾經年少無知的我把他們定義成了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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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該發覺的,陸執那樣的人讓他怎麼愛啊。
他活在那個被雪覆蓋、又冷又孤獨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走出來過。
他的愛早在年少時就被殘忍地摧毀深埋,他得到的通通是惡意冷漠,回饋給別人的也隻會是冷漠。
我以為當年爬狗洞見他的黎音是暖過他的。
我還以為他至少有一點幸運的,他愛的人也愛他。
隻可惜都是我以為。
76
黎音說她想出去看看。
我又去了那個火車站。
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分離,現在連帶著這個讓我經歷分離的火車站都一並討厭了。
黎音剪了幹練的短發,眼神堅定,連笑容裡都洋溢著輕快:「然然,我這一輩子都在妥協,妥協著放棄學業,妥協著放棄理想,妥協著嫁給子堯,我以為我早就沒了踏出這一步的勇氣,現在你該恭喜我了。」
黎音活得不快樂,她在宋家就像是被關在了籠子裡。
大哥對她越好,她越是因為愧疚而逃不開那個籠子。
現在大哥親手打開了籠子,籠中鳥飛出來了,我才發現黎音從來都不是相夫教子的深閨妻媳,她有屬於她翱翔的一片天空。
「大嫂……」
我頓了頓,換了稱呼:「黎學姐,你還會回來嗎?」
黎音摸著我的頭發,眼睛紅紅的:「然然,還是叫我大嫂吧。」
「會的,一定會回來。」
我忍住哭聲,緊緊抓著她的手,黎音答應我的事,從不會反悔。
黎音衝我揮著手,上了火車,她沒有哭,可我早就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其實我和黎音,我更像那個循規蹈矩、困囚在舊俗禮儀之中的尋常女子。
黎音有勇氣踏出的那一步,我永遠都踏不出去,也從來沒想過踏。
許君初有了他的追求,黎音有她的理想,他們都走了,而我隻想守護自己的一方天地,隻想我愛的人都安然無恙。
許君初以前就說我是個沒出息沒志氣的人。
沒什麼明確的夢想,也沒什麼清晰的目標。
那時候我還總跟他據理力爭地吵一架,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77
陸執受了傷。
我待在房間裡都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出去的時候副官又說沒事。
沒挨住,還是去敲了陸執的房門,等了半天才聽到了他拖拖拉拉的腳步聲。
我明明聽到腳步聲在門前停下,他卻沒有開門。
或許是在防我?
「陸執,我今天送走黎音了。」
我站在門外對他說話,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見。
「她沒說要去哪裡,但她說一定會回來的。」
我聽到了陸執的呼吸聲,很近很凌亂。
「你為什麼不喜歡黎音啊?」
黎音放下了他,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會去愛冷冰冰的陸執了。
我深深嘆了口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其實,我希望有人能愛你。」
陸執不給我開門,也不跟我說話。
算了,這種時候他大概也不想見仇人的女兒。
「我走了,陸執。」
「宋安然。」
他開了門,腦袋上還纏著繃帶,脖子上也有,身上穿了件襯衫分辨不出有沒有傷。
但他臉色是慘白的,一副失血過多的模樣。
我被嚇著了,我沒想過他會傷得那麼重。
他不是被稱為「不敗將軍」的嗎?
怎麼會傷成這樣。
78
我朝他走過去,他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避開。
我最終還是停在了他的門前沒進去。
他望著我,像是在等待我開口。
剛剛明明還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可現在又一句都說不上來了。
我想問問他和黎音到底是怎麼回事,想問問他下一步準備怎麼對付宋家,又想問問他怎麼會傷成這樣。
僵持了好久,結果一個問題都沒說出來。
我聽到他微嘆息了聲,聲音緩緩地說著:「回去睡覺吧。」
我懊惱地點點頭,轉身走了,走了好久都沒聽到他關門的聲音,回過頭,看到他還站在原地正注視我。
有點遠,琢磨不清他的神情。
我抬步離開,心裡有種莫名的感受,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恨即使不表現在表面上,也會在暗處。
可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回頭時,他明明是……很失落的表情。
79
陸執這次受傷真的不輕,第二天連房門都沒出來過。
隻有醫生和他的心腹進去,有看到的佣人小聲描述:「昨晚上我看到盤子裡有顆老大的沾了血的子彈,督軍到現在還昏迷著呢。」
「那督軍不會死吧?」
死?
佣人們看到我急急忙忙地一哄而散。
陸執那樣強大也會死嗎?
我佇立了很久。
覺得自己想了個蠢問題,人生在世,誰逃得了一死呢。
父親傳信讓我回去,自從他投靠佐藤,我和爹爹關系就很僵,主動傳信讓我回去,我想著肯定是有什麼事。
結果關上了門他就興衝衝地問我:「陸執怎麼樣啊?」
看他一臉的得意,我生了不好的預感。
「臭雜種,還不是栽在了老子手裡。」
是爹爹做的,是爹爹。
他握住我的手,說出這回的目的:「陸執現在受傷,你正好幫爹爹去拿一樣東西。」
「你不該這樣做!」
我第一次跟爹爹拍桌子,以前再跟爹爹吵架,父親終究還是父親,有些根深蒂固的念頭終究不允許我對父親不敬。
但這回我真覺得爹爹錯了,他真的錯了,陸執這段時間明明就很安靜,我還奢望著我們能挽回陸執些許的原諒。
可現在怕是什麼都不能夠了。
「我怎麼不能這樣做,我隻恨這次沒能殺了陸執!」
「有錯的本來就是宋家,是宋家欠了陸執……」
爹爹衝我吼:「欠個屁!難不成做了督軍府的姨太太,你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了,開始幫著外人了。」
「我不殺他,他就會殺了我!你沒看到陸執都幹了什麼嗎,他娶你做妾羞辱宋家,害你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把你爹逼得連商會會長的位置都丟了,宋家差點家破人亡。」
「還有你哥,你那麼有能耐去把你大哥的腿治好,去啊!」
我望向他,咬咬牙,一字一句道:「或許,這就叫報應。」
爹爹瞪著眼睛,第一回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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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悲傷的氣氛要配合一場酣暢淋漓的雨天,隻可惜今天是難得的豔陽天。
前面的司機時不時偷看我一眼。
我笑著調侃:「這麼大還被爹爹打太丟人了,幫我保密千萬別說出去。」
司機趕緊點著頭說不會說出去的。
我望著車窗外的人,忽然很想跟許君初又或者黎音說。
我現在變得很堅強了,居然沒有哭。
結果我的堅強隻堅持到了自己一個人。
在房間裡擰著梳妝臺上壞了的八音盒,上面站著的小女孩怎麼都不動,音樂怎麼都放不出來。
我被氣哭了好久好久,哭到自己都覺得自己煩。
我一點都沒有變,隻是現在已經沒了讓我肆意發泄的地方而已。
81
佐藤將軍麾下最得力的心腹被暗算了。
屍體扔在他們總辦處,成了好幾天的頭條新聞。
陸執的動作很快,在機要位置全都安排上了自己的人,他不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有些戰爭明裡暗裡地都在進行。
父親一直讓我回去,他要求我在陸執那裡給他偷一樣東西。
我不想知道是什麼,也不想偷,我就想安安靜靜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每天去後院看看花。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會為別人的故事哭泣。
誰家又死了最後一個孩子,誰家又被洗劫一空,誰家的頂梁柱又戰死沙場。
甚至有時候出門買份報紙,遇見一位垂頭喪氣的老人都能腦補一出痛徹心扉的故事。
又或者看見斷橋上等候愛人回歸、獨自掩面的女子也能同病相憐地難過流淚。
我天真地以為我逃跑成功了。
直到大哥打電話過來衝我吼,爹爹快死了你還不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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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用宿命兩個字來詮釋人生,可越不喜歡,我越是被困在宿命裡。
動彈不得。
83
爹爹一直沒能給出佐藤想要的東西,佐藤開始懷疑他。
我趴在爹爹床邊,他的五根手指頭都被剁了,那隻手打過我,也撫摸過我的頭,告訴過我,他會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我。
爹爹醒過來就問了我一句話,當初為什麼沒和許君初離開。
因為爹爹在包袱裡放了一張紙條。
他說,汝與吾之愛女,遂願此生無恙。
落款不是「父留」而是「原諒」。
我怪過父親,可作為他的女兒,我既做不到幫他助紂為虐,也做不到和他永不來往。
父母對子女的愛是無私的,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真摯的。
真正的宿命是,明明是錯的,卻沒有對的選項,明明是黑暗,也隻能硬著頭皮前行。
無論如何,人還是要活著的,才不會回過頭時去談那些後悔。
我極力說服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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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君初,如果有一件事你明明知道是錯的,可你無可奈何,那到底是定義成有罪還是無罪呢?
對我來說,最難踏進的就是陸執的房間。
我在督軍府那麼久,一次都沒有進過他的房間。
有時候是害怕,有時候是逃避。
正因為如此,沒有人會想到我進他的房間。
父親讓我偷的是一份抗日積極分子的詳細名單,明天交不到佐藤手上,他不會再庇護宋家,佐藤例行斬草除根,疑心重,爹爹在他身邊待過,他不會放過爹爹。
母親帶著姨娘們跪在地上求我,大哥讓我清醒一點,他大聲質問我,你能眼睜睜地看著爹娘去死嗎。
他告訴我,我姓宋,應該守護的是宋家。
我懷著某種僥幸的想法,比如,我沒找到,比如,陸執闖進來發現了我,又比如,佐藤突然不需要這份文件了。
我奢望著這些比如發生,來減輕我的罪惡感,對父母的罪惡感,對陸執的罪惡感,對國家、同胞們的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