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比如都沒有發生。
我順利地在床頭櫃底下摸到了粘在上面的文件袋,打開後,是一些人的信息。
我怔然地蹲在那裡,偏偏這麼巧,偏偏陸執今天就是晚回來,偏偏佣人們今天就是沒上來打掃房間。
我有點透不過氣,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我無法不回想我在宋家長大的每一個瞬間,那裡有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自小相處到大的親人,那裡幾乎是我短暫十幾年人生的全部。
我離開了陸執的房間。
想起了很久以前,許君初讀到無國不成家這句話的時候問我,你覺得是國重要還是家重要。
我從來不覺得這是道選擇題,所以我沒回答他。
許君初好笑地揉著我的腦袋,眼睛裡閃著光:「我覺得,國重要。」
許君初一直有崇高的奉獻精神以及言傳身教的愛國理念。
我沒有他那樣偉大,不過我總要選擇自己認為對的答案。
是非格局,大家小家,或許沒有所謂真正的答案。
我一步踏著一步,從嗓子眼窒息到心髒,可當我打開自己的房門,看到陸執坐在我的梳妝臺前的時候。
那顆將近窒息的心狠狠沉了下來,卻沒有墮落,反而是得到了解脫。
其實我早該猜測到,一切都詭異地順利不是嗎?
85
陸執手搭在桌子上,面無表情地望著我,他的手邊放著許君初送給我的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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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瞥了眼,又生怕他發現注意到它,移開了目光,我實在不想我的八音盒遇到任何可能危險的遭遇。
但現在,很有可能,我會比它先遭遇危險。
陸執起身。
他的腳步跟鼓點似的,仿佛是要來審判我。
我和他對視,望進他深潭一般的眼睛裡,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壞人死前不甘心的遺言一樣問他:「你早就知道?」
他「嗯」了聲,緊接著說:「即便拿了,也是份假名單。」
我看向地面。
啊,原來他早就知道,等著我們跳坑。
我感嘆著,繼而又慶幸。
這種扭曲的思想大概隻有我了。
「所以,為什麼不拿?」
再抬起頭時,我已經被他緊緊盯著了,有種問不到答案不善罷甘休的感覺。
我闔上眼,我當然也是想拿的。
「如果佐藤得不到名單,他會殺了沒有利用之處的宋琨,斬草除根,他應該不止會殺了宋琨。」
陸執殘忍地說著後果。
我雙腿都在打顫,我知道。
父母那樣地求我,連姨娘、庶兄弟們都在求,我怎麼可能不知道。
可我終究做不來背叛自己的祖國、犧牲別人的性命、換來宋家獨善其身的事。
我貪婪地想著,這是在給宋家減輕一些罪孽。
可我清醒地明白,我的選擇於父母來說注定要愧對他們。
許君初說他還來不及孝順母親就沒了機會,而宿命卻讓我親手去斷這個機會,實在是殘忍。
但我……接受這個結局。
「我會和爹爹娘親一起死,祝賀你報仇成功。」
我原本想微笑著大氣一點說出這句話,誰承想,一酸鼻子全然沒了氣魄。
以前隻知道忍是很痛苦的事,沒想到忍眼淚也是那麼疼,鼻子眼睛,渾身上下都疼。
「陸督軍,你能不能先出去?」
我真的不想再在陸執面前哭了,實在是太落魄太丟臉。
陸執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我:「我要的從來都隻有宋琨和宋子堯的命,和宋家其他人無關。」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解釋,我隻知道,他準備了假的,卻又等在這裡,像是要觀賞觀賞宋琨的女兒到底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而我,也始終沒能守住底線,真的進了房間去偷文件。
宋家大小姐從來都是問心無愧、昂首挺胸,可我在陸執面前就沒有抬起過頭。
「陸督軍善惡分明,我知道了,您不出去,我就先出去了。」
我急於逃離這個讓我連最後的尊嚴都失去的地方。
陸執拉住我的胳膊,沉聲說了句我離開就走了。
他出去後好一會兒,我才摸上臉頰,淚水是涼的。
到底我還是宋琨的女兒,到底我心裡頭還是怨陸執。
我想哭,又覺得自己連哭的資格都沒有。
抬著僵硬的步子走到了梳妝臺前,習慣性地伸出手去開八音盒,卻停住了。
我自嘲地笑笑,八音盒早就壞了,打開了也沒音樂可聽。
十五歲生日那年,許君初把它送給我,他說想他的時候就打開,我當時覺得他好不要臉,還氣衝衝地罵他誰會想你。
等了好久,我還是打開了八音盒的蓋子。
瞬間,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回蕩在了房間裡。
我猛然意識到了什麼,聽著熟悉的音樂聲,上面站著的小女孩隨著叮鈴叮鈴的聲響一圈圈地在旋轉,我覆手蓋上,雖然不切實際,但我就是知道。
陸執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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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陸執很聰明,學東西很快。
他不識字,可我教給他的字過了很久他都還記得。
大哥玩壞了三姨娘的留聲機,拉陸執出來抵罪,陸執卻把留聲機修好了。
他還修好了大哥的自行車,庶兄們的玩具,爹爹放在堂中央炫耀的擺鍾。
他明明很討厭做這些事,依舊做了,他跟我說,他不做,最好的下場就是死。
我沒問過他最壞的下場是什麼,或許對當時的他來說直接死亡已經是好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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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我現在,立刻,馬上,就應該去做些什麼。
我怕真的會來不及,雖然也早就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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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樓梯上,陸執正拿著衣服推開了門
「陸執對不起!」
像是意外留住他的一句話,陸執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這次,我比他還先反應過來,衝了過去,在他身後停下。
我給爹爹辯解,給大哥辯解,可這是我怎麼辯解都逃避不掉的事實。
是爹爹和大哥害死了陸執的父母,是大哥凌虐他,也是宋家每一個人旁觀了他的痛苦,包括我。
原來無能為力、袖手旁觀本身就是一種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不是所有傷害都配得到原諒。
也不是所有「對不起」都能得到「沒關系」。
但我還是想說,我忽然很怕宋家人都死了,也沒有人跟陸執道過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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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身側的拳頭握緊了又松開,他沒有回過頭,隻是冷聲:「你沒有拿,更不需要跟我道歉。」
「我不是為這個道歉,我是為你的父母,還有你,還有這十三年來……」
「宋安然。」
他轉過身語氣不善地叫了我的名字,他像是知道我要說什麼,所以在警告也是在阻止我。
我抱了必死的心態,還是望著他固執地說:「你不出現,爹爹甚至都想不起來他還害死過你的父母,不止是他,整個宋家包括我,可能永遠都不會記起你。」
「爹爹當年傷害過多少人,會有多少個『陸執』沒有熬過去呢?」
我終於把心裡一直想問卻不敢問出口的話給說了出來。
「你父母去世的那天,我是不是也聽到了他們哭求的聲音?那時候,我或許在院子裡踢毽子?又或者在誰的屋子裡吃糕點?」
「宋安然,可以了。」他放輕了聲音打斷我。
「爹爹和大哥虐待你,你在宋家過得一點都不好。」
「我以為至少你當了陸督軍,有了能力,有了資本就是幸福的,結果你從來都沒有幸福過,你還是過得不好對不對?」
有些傷害本就是一輩子的,很遺憾,陸執所有的傷害都來自我最親愛的人,我連為他打抱不平的資格都沒有。
「陸執……」我一叫他的名字就很想哭。
陸執的目光變得沉鬱,但他一瞬不移地盯著我,眼睛裡是紅紅的。
「對不起。」
遲到的對不起始終是一文不值的形式主義。
可我不想給自己留遺憾,也怕陸執的人生終究是遺憾,怕最後的最後陸執連宋家人的道歉都沒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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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裡莫名閃過陸執被我哥打的畫面,他一個人瑟瑟躲在牆角的畫面,還有我自己想象的他這十三年流落街頭的畫面,受傷中槍的畫面。
每想到一個我就說聲「對不起」,哭得喘不上氣來,陸執從來不哭,我怕是要把他的那份也一起哭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的時候含糊不清地道了幾回歉,反正外頭的司機已經進來看了一回,又什麼話都沒問地出去。
從掉眼淚到小聲嗚咽再到平靜,陸執全程站在原地冷眼旁觀,像是在等我冷靜。
等徹底收拾好情緒,哭完後,才認識到自己又丟了一回臉,清了清嗓子,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謝謝你修好了我的八音盒。」
我非常怕陸執,現在能當面把那些話對他說也就沒遺憾了。
陸執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走近,我無意識地打了個冷戰,等他抬手隻是給我擦眼淚的時候,我居然松了口氣。
我以為他要打我。
動作是很輕,可他的臉實在是太冷漠了。
冷漠到我覺得他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連帶著他的動作都像是某種暗含深意的語言。
「哭完了嗎?」他問。
我點點頭:「哭完了。」
「宋安然。」和剛剛不同,他很平靜地叫了我的名字。
擦完眼淚,他把手收了回去,唇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可他的嘆息聲終究是無奈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良久,他才解釋般地說。
「我幸福過的,所以別總覺得我很可憐了。」
我想解釋我不是可憐他,可想想,我的確是在可憐他。
我一直都覺得陸執很可憐。
「對不……」
「好了。」他極快地打斷我,眼神一點點黯淡下來,揚起頭,帶了絲懇切的語氣說:「你能不能不道歉,能不能不是你……」
我還想說些什麼,可抬頭望了他一眼就垂下腦袋,再沒說話。
陸執明明沒哭,明明還是那樣一張冷淡的臉,可我總覺得他是哭了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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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八音盒放進了抽屜裡。
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起來又把八音盒放回了桌子上才去的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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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扯著我的手不死心問了半天,她問我為什麼,我想辯解陸執早就發現了我們的計劃,可想想,他發不發現的,結果都是一樣。
爹爹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我走的時候他自嘲了聲:「這就是我疼了十七年的好女兒。」
小姨娘帶著幾個嫂嫂朝我吐口水,罵我是白眼狼、黑了心腸的畜生,被大哥一巴掌打走了。
大哥一路護著我送我出了門,我還以為大哥會罵我罵得最狠。
上車前大哥摸了摸我的腦袋,像是有很多話想說,醞釀了半天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大哥。」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安然。」他嘆了口氣,「大哥心裡是希望你偷來救宋家,你沒偷我也很生氣,但我又覺得你是對的。」
大哥低下頭認真地對我說:「離宋家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我在宋家門口站了半天,看著大哥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抬頭望去還能瞧見院子裡那棵棠梨樹上已經抽了新芽。
原來,現在是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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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病了一場,腦子燒得糊裡糊塗的。
有時候醒來是白天,有時候醒來是晚上,有時候醒來看到的是丫鬟,有時候醒來看到的是陸執。
每次醒來我都會問宋家怎麼樣了。
丫鬟時而說挺好的,時而答非所問。
陸執總是坐著不說話,冷漠地扶我起來,冷漠地給我喂藥,冷漠地關門出去。
腦子糊塗的時候會以為我還在宋家,睜開眼害怕去學堂遲到了,大喊著母親,問她許君初是不是在門口等著了。
結果起身就對上陸執的臉,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
我早就不上學了,許君初都走了快半年了。
「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
陸執回答:「沒有。」
「是嗎?」我靠在床邊望向窗外的春意盎然,慢慢闔上眼,給自己下了診斷:「那就是又在逃避了。」
原來我這種懦弱的人,身心都能做到這樣極端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