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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求著進來見我,一看到我就哭著撲過來叫小姐,問我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她說宋家已經徹底完了,連祖宅都沒了,幾個姨娘逃的逃,散的散,隻剩下母親和三姨娘。
我讓她別哭別哭,卻勸不住她。
杜鵑將母親的信交給我,她現在要去安慶投奔表哥。
杜鵑拼命搖頭,她不願意走,但是母親卻趕走了她。
杜鵑從小陪在母親身邊伺候,情同母女,母親說過日後一定會為她選一門好親事嫁出去,母親舍不得她的。
我把所有的首飾都給了杜鵑,告訴她如果找不到表哥,最起碼能活下去。
她抱著我,我靠在她肩膀上,真的好累好累,累到連母親的信都不想看。
杜鵑哭著發泄:「都怪陸執!都怪陸執!」
我抱住她,輕聲附議著:「嗯,都怪陸執。」
母親寫了好長的信,她讓我顧念父女之情,不奢望我能去求陸執,隻希望我能把陸執帶過去,她帶著所有人下跪求情。
佐藤調轉矛頭直接拿著爹爹的命到陸執跟前請求合作,陸執同意後,收了宋家所有的房產田地,故意當著全上海人的面大張旗鼓地趕走了爹爹他們。
陸執從沒有放棄過報仇,他的報仇循序漸進、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95
照鏡子的時候我才深切感受到杜鵑的驚訝,原來我都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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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應該先梳頭,我把首飾盒裡最後的蝴蝶簪子拿了出來,半天才拿起梳子绾起頭發。
如果這副樣子被許君初瞧見了,一定會鬧個大洋相。
正想著,陸執就進來了。
他看到我起來似乎還挺高興。
「宋安然,院子裡的海棠也開了,你想去看嗎?」
他把手裡的雛菊放在了床頭櫃上。
是很淡的香氣。
他走過來,拿起梳妝臺上的蝴蝶簪子輕輕別在我頭發上。
陸執站在我身後,從鏡子裡看不到他的臉,他還是穿著英氣利落的軍裝大衣,陸執不愛打扮,但這身衣服就是很襯他,可我依舊覺得當年的陸執好看。
「很好看。」他忽然說。
我不知道他是在評價簪子還是海棠還是我,但我知道,我現在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絕對隻能用醜形容。
我抬手摸了摸簪子,直接問他:「你能不能讓我回家?」
他負手佇立,半天都沒回答我。
我以為他沒聽見,又抬高音量問了一遍:「你能不能放我回家?」
我不死心地轉過身,他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低頭看我。
他說:「不能。」
得到了答案,我反而笑了:「原來對我的懲罰是讓我見不到家人死在這裡。」
「你沒生病,不會死。」
我知道,我聽到醫生說的話了,原本兩三帖藥就能治好,但我心裡頭排斥,燒怎麼都退不下來,每次喝下去的藥還會吐出來。
這不是病,是我自己在保護自己。
但這種保護很幼稚很愚蠢,所以面對現實吧,宋安然。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陸執今天看起來不錯的心情也得被我破壞掉了。
「我今天一定要回家的,除非你打死我。」
陸執面無表情盯著我看,我也一臉鎮定地和他對峙。
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和陸執就應該是這樣對立的關系,我們互為仇敵之子,他恨我,我恨他,最清楚明白不過。
「要拿槍嗎?」我問他。
陸執不說話,他總是這樣沉默著、沉默著,什麼話都對我說不出口。
我沒耐心等他了,直接抬步就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沒掙脫,心卻沉下來,即便他要開槍打我,我會怕,但我不會反抗的。
隻是可惜,我還沒等到許君初,沒告訴他,我真的挺想他的。
我靜靜候在原地,眼看著他朝衣架走去,拿了我的外套,又徑直往門口走。
我反應上來,這難道是同意了的意思?
我朝前追了幾步還是不放心地停下來問他:「是回家還是去看花?」
他停在原地,溫聲道:「海棠明天再去看。」
他垂下眼似乎還說了句什麼才走了出去。
我愣了下,很輕,很淡,像是不存在的一句話,但我還是聽到了……我莫名回答了他。
嗯,一起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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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同口最裡面最裡面的破房子裡,現在正住著昔日風光無限的宋家。
望著一眼不見頭的小巷子,我躊躇了很久才抬起腳,一路走到盡頭,木門前的藍色門牌號上刻著 256,這裡很久以前都是宋家的房產,爹爹高價租給窮人。
256 號死過一個窮書生,聽著有些可笑,說是餓得實在受不了才選擇自裁,後來就一直傳聞鬧鬼。爹爹為求心安,厚葬了書生,還安頓了他的家裡人,但這裡再沒能租出去。
沒想到這間房子竟成了宋家唯一的歸所。
我走進去的時候,三姨娘正牽著狗出來,看到我,她倚在門口輕笑了聲。
「呦,這不是督軍府的二太太嘛,什麼風把您吹來了,來看你爹?還是來看你爹死了沒?」
她站在門檻上,高高看我。
「滾吧,滾回你的督軍府,去做穩你的二姨太。」
她身上帶著劣質的煙味,有些嗆鼻,但我記得三姨娘不抽煙。
我叫了她一聲就直接往裡面去,也不知道她罵了句什麼才牽著狗離開。
院子裡全是荒草,進了屋子,也是一股腐爛的味道,一腳踩進泥裡,居然用力才能拿出來。
還沒等我出聲,母親忽然跑了出來,一臉焦急,看到我就哭著拽住我的手,慌張道:「快!快攔住墨如!」
孟墨如是三姨娘的閨名。
母親急得說不清楚,我不明就裡,隻能先聽著她的話追出去,可出了胡同人早不知去了哪裡。
母親這才追過來哭著喊不得了了,爹爹被佐藤抓了去,母親急暈了,迷糊間聽到三姨娘要去救爹爹。
母親早對我說過,佐藤把心思放在三姨娘身上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回去隻能是兇多吉少。
我驚覺反應過來什麼,連忙和母親坐車去佐藤府上,母親緊緊握住我的手,不停地呢喃著沒事的、沒事的。
我印象裡三姨娘最為跋扈,平日裡就趾高氣揚的,誰都不放在眼裡,說話也厲害,母親最不喜歡她,極厭惡她的做派,總在爹爹面前罵她不懂事。
我原以為,她會最先走。
母親轉過頭問我:「墨如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看著母親面黃肌瘦的臉,眼睛裡像是在找尋希望似的緊盯著我。
我還是替她攏了攏耳邊的白發,篤定地說:「對,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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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府真是好大的威風。
佔了整個上海最好的地界,住著最豪華的房子,殘害了最多的中國人。
我們去時,正看到日本士兵扔了樣東西出來,血糊糊的一團。
母親跑著過去被士兵們攔下,她哭喊著,可那些日本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我走過那團東西身邊,驟然頓住腳步。
是三姨娘的那條狗,通身雪白,三姨娘叫它吉祥,三姨娘養過很多隻狗,但吉祥是膽子最小的,平常見了人隻敢躲在三姨娘懷裡。
小家伙眼睛黑得透亮,好奇試探地望著人時,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
它渾身都是血,頭上被砍掉了一塊,前爪還在痙攣地顫抖,死得很痛苦,那雙眼睛卻執著地望著某一個方向。
我想像以前一樣摸摸吉祥的腦袋,盼望著他還能討好著來蹭我的手心,但我知道不能了。
我們來晚了,閉上眼的時候,真的很黑很黑,黑到一絲希望都不剩。
我沒辦法不去猜想三姨娘此刻的遭遇,而我能想到的也通通是極其糟糕的畫面。
我慌亂地很想求救,我該怎麼辦?我還能做什麼?有沒有人能來救救三姨娘!
我該求誰啊?
母親在求那些日本士兵,我也跑過去求,三姨娘十五歲就嫁給了爹爹,她還那樣年輕,方才她還牽著吉祥在跟我說話。
士兵們被求得不耐煩,怒吼著把我踹了出去,我疼得蜷縮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半天都沒爬起來。
看著母親被拳打腳踢仍舊死死拽住他們的手時,我第一次感受到恨。
恨爹爹惹禍上身,恨陸執步步相逼,恨佐藤殘暴不仁,恨自己無能為力。
為什麼我就那麼沒用!為什麼是我來做選擇!為什麼日本人能在中國為非作歹!為什麼宋家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救不了三姨娘!為什麼我連爬都爬不起來!為什麼我連爬都不爬不起來啊!
我發現自己早就已經忍耐到了極限,我還曾試圖可笑地掩蓋什麼,還有什麼是比死亡更直觀的悲劇和下場。
爹爹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愣愣的,眼神裡是驚恐、是害怕、是痛苦、是絕望。
他拖著步子一步步地往前走,仿佛沒有看到我和母親,整個人空洞又無力,最終他還是哭著跪在了地上,崩潰地捂頭大喊。
聽著他慘烈的叫聲,我連該有的哭聲都被壓抑在了喉嚨裡,沉得喘不過氣來。
原來人心可以疼到這種地步,撕扯絕望地疼,無處發泄,無處叫冤,隻能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悔恨當中,連如何反擊都不知道,最後被自己的恨意浸滿,死在無法呼吸的窒息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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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當著爹爹的面和幾個軍官凌辱殺害了三姨娘,我們找到她的屍體時,早就殘破不堪。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甚至覺得三姨娘還沒死,腦子裡總在想,她還是會抱著狗吊著眉梢在罵人。
宋家的三太太是整個上海灘最冷豔果敢的女子,隻不過她愛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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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變得有些瘋癲,時而坐在一個地方不說話,時而又對著空氣說上半天的話。
我們隻知道結果,誰都不知道爹爹到底是怎樣眼睜睜看著三姨娘死去。
每次看到我他都會一臉猙獰地跑過來:「這是報應對不對?你說過這是報應?」
我哭著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說,不是,這不是。
他好像聽不到我說話,隻會又哭又笑地重復著原來這就是報應,原來這就是報應。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落魄悲涼的背影,重復著這句話步履蹣跚地走進那間同樣瘡痍的屋子。
我叫著他爹爹,他沒有回頭看我。
我瞬間淚目,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原來悲劇是一輪接著一輪,一環套著一環,周而復始,永不停息。
而在這片帶著仇恨的沼澤地裡,終是越掙扎陷得越深。
100
母親說爹爹怕是走不出來了。
我記得爹爹曾經說過,世上最難醫的是心病,最無可救藥的是窮病,所以他必須要掙很多錢。
可他如今沒了錢,也沒了人,橫行霸道了半輩子,在旁人的諷刺下活得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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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陸執面前,他就站在胡同口,平靜地望著某個方向,我對上他的目光時,他唇邊蒼白的笑意才落下來。
他整個人包括他仿佛得逞的笑容都是寂冷的。
我快步走到他身旁,一眼都不看他:「你的報仇可以先停會兒嗎?」
從開始的加派人手,到現在陸執每回都要跟著我過來,他都要站在胡同口,無論等多久。
我太怕這時候他還想對宋家做什麼了。
就算三姨娘的事和他沒有直接關系,可我仍然覺得他像是沒有參與的推動者。
陸執沒說不,也沒說好,隻是模稜兩可地要求我回去。
眼睛哭得太腫,流眼淚總是會疼,我緊緊咬著牙不讓眼淚再落下來。
「你原本想害的是爹爹,隻不過被三姨娘破壞了是嗎?」
他望著我的眼睛,我以為他不會回答,可過了會兒,他居然回答了「是」。
果然是這樣。
我早說過,就算我承認宋家對不起陸執,我理解他的報復,他的痛苦,他的經受,但我仍然會恨他。
直到回了督軍府,我側躺在床上,這個角度還能看到梳妝臺上的八音盒和那支蝴蝶簪子,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我開始恨你了。」
我自私地找到了一個情緒的落腳點。
太恨了,可是我都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恨,從誰開始恨。
陸執在我床邊站了很久,到最後我能感覺到他來給我拉了拉被子,他或許以為我睡著了,才碰了碰我的眼睛。
「能不能別碰我。」
他手一頓,對上我的眼神後略垂下眼睑,可他還是十分淡定地收回了手,隻是有些不自然地放在了身側。
我閉上眼,不去看他,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第二天醒來,床邊的花忽然換成了海棠。
我心裡鬱悶得要把花扔掉,可想想。
花哪裡是有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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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去了碼頭扛麻袋。
我躲在遠處看,他穿著麻布短衫,肩頭壓著兩袋水泥,壓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那隻傷腳難以支撐力量,他隻能傾斜著身子,步步艱難。
後面有監工在催促,走過大哥身邊會故意發出調侃的嗤笑,我聽不到他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大哥雖然臉色難看卻什麼話都不回。
我堅定地走過去,從大哥手上搶走了麻袋費力想搬起來。
大哥驚訝我過來,隨後看著我怎麼也抬不上肩膀,低頭說了聲:「我來吧。」
我不聽他的話,雙手抱起麻袋,走得雙腿打戰才用別人來回一趟的時間搬了一袋。
我折回去打開大哥的手,又搶走他手裡的麻袋,就是不讓他搬。
大哥衝過來抓住我的手,我的手在發抖,那麻袋對我來說的確很重,可那些工人們都在面無表情地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