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也在搬,那我也可以。
我甩開他的手,又去扛下一袋。
「宋安然!」
大哥吼了我一聲,握住我發抖的手:「你幹什麼?」
「賺錢。」
大哥嘆了口氣,他壓著脾氣,想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
可我不準備給他這個機會,甩開他的手,去接卸下來的新貨。
大哥布滿血口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他無奈地說:「你扛不動的,算大哥求你。」
船上下貨的人罵罵咧咧,看著大哥紅了的雙眼,我無力地垂下了手。
他接過麻袋扛在肩上,當著我的面,有些難堪地一步瘸著一步送了過去,我跟在他身後,他放下麻袋卻站在了原地背對著我。
半晌我才闔上眼,無法接受地衝他喊:「不行!你是大哥,是宋家大少爺,是未來的宋家家主,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大哥曾經就監管過碼頭運作,可他是在旁邊冷眼旁觀的那個。
看著他如今失去所有,折斷傲骨,敗服於現實的狼狽模樣,我心痛地認識到。
終於,不可一世、臭名昭著的小霸王也自食了自己種下的惡果。
大哥仰起頭,將眼淚憋回去,試圖掩蓋自己哭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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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知不知道,讓大哥看著你來幫我扛,隻會提醒我,我是個廢物,我什麼都做不到,保護不了任何人,什麼也守不住,什麼宋家大少爺,什麼家主,都他媽的是狗屁!」
「看著自己的家變成這樣,而我隻能躺著連吃飯的錢都賺不了的話,還談什麼尊嚴過去,我沒資格你懂不懂!」
我默默收回了去拉他的手,我或許忽略了,不止是我在無能的事實裡飽受折磨,大哥也同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而無力反抗。
「安然,大哥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什麼也不怕了,我隻想你們都好好的,一個都別死,死了……就什麼也沒了,你總得讓我承擔起責任,讓我試試吧,你覺得我還能繼續頹廢到什麼時候?」
我緊緊抱住他。
我懂,我都懂。
「可我隻是心疼你,哥……」
他抬起袖子暴力地擦了擦眼淚,拍著我的背說:「我一大男人,有什麼好心疼的,我宋子堯大少爺能當,搬貨工也能當。」
我抬起頭,他按住我的肩膀正色道。
「其實我覺得現在更踏實,以前總擔驚受怕地,不知道陸執還會對宋家做什麼,又擔心宋家會被佐藤利用變成犧牲品,現在徹底敗落了,我反而什麼都不怕了。」
他望著我的表情笑了聲:「你別不相信,黎音總是說,我的缺點很多,還不知悔改,我現在下定決心一個一個改,就從自食其力開始改,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變好了,黎音或許就不會那麼看不起我了,等她回來,說不定會對我刮目相看。」
大哥眉飛色舞地說著,又莫名苦笑了聲:「……雖然她不會回來了。」
「會回來。」
我半天都沒說話,但這個我想堅定回答他。
「大嫂一定會回來。」
大哥懵了會兒,揉了揉我的頭:「是嗎?」
他望向對面海上發出汽笛聲的輪船,目光是虔誠的。
再看向我時,雙眼亮起來笑著說:
「那大哥相信你。」
103
宋家的生活詭異般地回歸了平靜,比以前還要靜。
大哥一天幹得比一天順手,他性格衝,經常和其他工人們起衝突,但打完架第二天還是能蹲在一起吃飯,扛不動的時候會黑著臉互相幫忙抬一腳。
和老板討工錢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老板罵他們死窮鬼爛泥扶不上牆,他第一個衝上去動手,其他人跟著幫忙。
拳頭打出來的感情可比以前銀子砸出來的感情深厚得多。
用大哥的話來說,無產階級就是比資產階級團結,資產階級搶那點面包搶得頭破血流,無產階級想的是分面包。
母親罵他亂比喻。
104
母親攬了些繡活,她經常坐在院子裡,一邊曬太陽一邊眯著眼繡東西,爹爹走過來問她,你幹什麼呢?
母親回答:「繡花呢。」
爹爹板著臉:「繡那玩意兒幹什麼,我又不是養不起你,老子可是上海首富!」
母親笑著搖搖頭:「還首富呢,這個老頭子。」
我坐在母親身邊幫她一起繡,她不停地催促我讓我趕緊回督軍府,別惹陸執生氣。
母親實在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生日子又被毀了。
他們所有人都覺得陸執很容易生氣,可這麼久以來,我看到的陸執都很平淡,他很少為某個人某件事牽動情緒,仿佛都不值得。
我每天都要待到晚上才肯回督軍府,司機開著汽車堅持來接,胡同的人都小聲議論我命好,宋家倒臺,隻有我受了陸執庇佑安然無恙。
我記得曾幾何時我還在被人嘲諷奚落,宋家千金命不好,隻能委身做妾,整個上海都等著看我離奇死亡的笑話。
原來同一樣事情換個處境就是天壤地別。
105
我找了份工作,被陸執抓了個現行,他問我是不是缺錢。
我跟他說缺,我還有父母要養。
陸執看了我好久,還是說了句:「等我查過了你再去。」
我從來不用陸執給的錢接濟宋家,一來沒這個道理,二來宋家不好過才是陸執更想要的,一旦他發現宋家又好過了,我怕他又會採取行動。
106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銀行記賬,更多的是端茶送水,也東跑西跑地送些單子,工資不高,經常加夜,身體有些熬不住,老是好端端地流鼻血,佣人每天都給我煮難聞的中藥喝。
經理說我是做慣了前呼後擁的大小姐,所以幹不來事,不如趁早回去當姨太太。
我不服氣,硬是幹了三個月流了三個月的鼻血轉正了,轉正的那天真的是我這麼久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我興奮地回去告訴母親,母親低著頭納鞋底就是不理我。
我湊過去瞧的時候,發現她居然哭了。
我一下子傻了。
她半天才說,看到我和大哥都過得那麼苦,心裡難過。
其實我不覺得苦,和大哥一樣,也覺得挺踏實。
比起從前,我更喜歡現在。
母親嘆著氣,過了會兒又讓我趕緊回督軍府。
107
母親現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再不好過的日子,過著過著也能好過了。
108
陸執被佐藤陰了一把,蓋陸執的章走了一批鴉片,陸執受查,雖說沒那麼嚴重,但陸執明白過來自己身邊有奸細,揪人費心費力,弄得人心惶惶的。
陸執和佐藤現在已經徹底對立,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109
那天我把寫給許君初的信拿出來數了一遍,發現我居然已經寫了兩百一十三封。
許君初和黎音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的信從未寄出去過,總是不知該寄往何處。
110
許君初,今年的上海沒有下雪,宋家過年沒有了往年的門庭若市、張燈結彩,門對子都是隔壁教書先生送的。
但我吃的是自己親手包的餃子,還吃了娘親炸的春卷,大哥炸了好幾個焦的,也炫耀地樂了半天。
我覺得就這樣下去也挺好的。
爹爹吃年飯時就一直吵著要去見什麼副署長,鬧到最後我隻好陪著他去。
我牽著爹爹的手走了好久的路。
走過油墩子攤前,爹爹硬是走不動道兒了。
油墩子一個個炸得金黃酥脆,在油鍋裡起著泡泡翻著面。
感覺爹爹現在跟小孩似的,我笑著給他買了兩個,他拿了兩張油紙包得嚴嚴實實捂在衣服裡。
我讓他趁熱就吃,爹爹扯開我的手嚴肅的說:「帶回去,給小丫頭吃。」
我怔怔地望著他。
爹爹以前就喜歡叫我小丫頭。
看著他喃喃自語的模樣,我才恍然大悟,那位他吵著要見的副署長姓劉,是爹爹的故交,幾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我的父親,他好像連他自己都快忘光了。
111
除夕夜督軍府反而比平常還冷清,就留了一個老媽媽,我帶了些餃子回督軍府,她嘗過之後一個勁地誇我,還說督軍回來一定高興。
我等了半夜也沒能等到陸執,實在熬不住去睡覺了,想著第二天再熱點給他嘗嘗。
結果第二天起來發現,陸執已經把涼了的餃子都給吃了。
112
其實我早就發覺不對勁,日本人穿得再像中國人,總有種說不出的怪味道,我任由他們跟著,故意走人多的地方,繞了半天才得空進了家裁縫店借電話。
是馬副官接的,我告訴他有人跟著我。
馬副官立刻會意,親自帶人過來接我,而那些日本人還在蹲點等我出來就動手,我迅速上車,霎時間子彈飛起,硝煙味直衝鼻,路人尖叫著抱頭鼠竄,馬副官一直緊緊護著我,可子彈還是在所難免地擦了我的胳膊。
不嚴重,但流了好多血。
陸執破天荒地讓母親進來看了我,母親抱怨我現在膽子越來越大,她問我難道都不怕的嘛。
看著母親哭過的臉,我還是沒說出我怕得要死這種話。
怕得手心一直出汗,剛剛閉了會兒眼硬是做了三個噩夢。
113
母親走後,我一覺睡到了晚上,還做了個十分荒唐的夢,睜開眼緩了半天神。
外面好像下了雨。
窗外竹葉的影子透著蒼白的月光正映在牆面上,相互配合得像一副年代久遠的古墨。
我回憶著那個荒唐的夢,思考著亂七八糟的問題,喃喃地就叫出了許君初的名字。
仿佛是習慣性似的。
我嘆著氣翻過身,一翻過身就看到陸執正躺在對面,他四肢蜷縮著,睡得離我很遠。
我喉頭微澀,咽了咽口水才問他。
「你幹什麼?」
「我沒碰到你,一會兒就好。」
他大概是剛洗好澡,聲音有些沙啞,沒了那身軍裝加持,頭發湿漉漉地擋在額前,看著竟小了許多。
陸執的目光總是那麼堅定,深邃透徹,復雜卻幹淨,可他的眼神默默垂移到我手臂上的傷口時,僅剩的半絲光也斂去了。
他忽然說:「好像自從你來到我身邊,不是在生病受傷,就是在哭。」
我把落在他臉上的目光挪開,下意識地回答:「我從小就愛哭。」
「真的嗎?」
他莫名苦笑了聲:「那你現在還喜歡吃甜的嗎?」
甜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平躺著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珠:「不喜歡了。」
他整個人都顫了下,靜默後又問:「你還記得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下一句是什麼嗎?」
我偏頭看他:「歐陽修的詩?」
見他不說話,我放輕聲音補全了下一句:「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是這句吧?」我問他。
他眉眼低垂,埋在自己手邊,像是在難過。
他沒有回答我是不是這句,外面重新下起了雨,雨聲淅瀝,掩去了黑夜中的靜,也沒去了記憶中的答案。
我轉過身子去,繼續欣賞牆上那幅沉寂在夜色的古畫,風輕輕的,似乎能讓人置身其中心隨其靜。
事實是,我心裡頭已經莫名煩躁起來。
114
馬副官叮囑我最近都別出去,很顯然,佐藤手段下三濫,找不到陸執的弱點,慌不擇路,竟然把出氣的目標定在我身上。
跟銀行請了長假,給母親大哥打了招呼,我又開始了吃完就去院子裡賞花的每天。
陸執買了好多書,實在沒事幹就坐在藤椅上曬著太陽翻書,看著看著就打瞌睡,再醒來已經在床上。
實際上我真不喜歡看書,許君初還給我起過一個外號,叫秒書人,意思看書秒睡。
115
所以我真以為是在做夢。
佣人傳故人來訪,我警惕地問她姓名,佣人思考半天說那人叫我然然。
我清醒過來,立刻甩下書跑出去。
黎音背對著我,還是走時的齊肩短發,穿著一襲水藍色的袄裙,背影窈窕,勾勒出娉婷有致的身姿,氣質卻淡雅如菊,與我初見她時一樣驚豔。
黎音是我生於幼年懵懂時,對女性美的啟蒙,我後來認知裡的美都比不上她給我的。
聽到我的聲音後,她轉過身來,眼眶含淚,叫著我「然然」。
不是騙人的吧?
不是我拿著書在院子裡睡著之後做的一個夢吧?
就算是夢我也顧不得了。
我衝過去抱住她,她也緊緊抱住了我,即便有千言萬語的思念,互相有數不盡的訴說傾吐,但此刻我也隻想抱抱她就好。
我知道,黎音一定會回來。
116
黎音去了好些地方,她跟我說她當過一段時間的戰地記者,拍了膽戰心驚的照片,還用筆名寫了十幾篇文章報道。
後來她去了皖南,跟著軍隊在那裡住了幾個月,又去北方看了她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