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是聽她的經歷,都聽得心慌。
不敢相信我那個溫婉賢良的大嫂居然會幹出那麼多事。
她說了好久好久,最後才握著我的手問:「子堯……怎麼樣?」
我跟她說了大哥的改變,也說了宋家現在的情況,把該說的都說了。
聽到大哥去碼頭做事的時候,黎音茫然了片刻,抬頭自言自語地說:「他真的在改……」
「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怪我。」
「怎麼可能!」我緊緊拉著她的手:「我大哥不可能會怪你的,他那麼喜歡你。」
黎音搖搖頭:「我對子堯就沒好過,他對我失望放我走,而我也在他最難的時候毫不猶豫離開他,他再喜歡我,也不會原諒我了。」
「不可能,無論如何,無論你做什麼,我大哥都不會怪你,他放你走不是失望,是成全,他舍不得的,你相信我,現在就去見我大哥!」
我以為黎音一直不回來是因為她不愛,現在我才敢篤定,她愛著大哥,她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大哥。
大哥真的一直一直在等她啊。
就算他內心深處認為黎音不會回來了,可他就是無定期地等。
那張他和黎音的合影他時常就放在胸口,跟工友們喝醉叫的都是黎音的名字。
大哥從年少至如今,從混沌到清醒,從應有盡有到一無所有,唯一不曾改變的就是愛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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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點都不想再耽擱,拉著黎音就去了碼頭,佣人在後面喊著要先通知督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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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等,真的不能再等了。
這樣烽火戰亂的年代,這樣不知明日光景的時代,怎麼經得起一絲一毫的猶豫僥幸,能多些時間執子之手,為何要浪費掉。
我和黎音幾乎是跑去的碼頭,黎音低著頭一直不說話,我讓她別緊張,她卻說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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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是什麼不好的預感。
破鏡重圓,情有獨鍾,是好預感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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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是,我們沒有第一時間看到大哥,碼頭上有種剛混亂過後的寂寥。
工人們都苦著臉呆坐著。
地上有血跡還有子彈硝煙的味道。
黎音先我一步衝過去,她呼喊著大哥的名字。
我興奮地去問和大哥相熟的大叔,大叔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地上的血跡還未凝結。
不好的預感同樣也環繞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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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有對未來的預感嗎?
如果真的有,那是不是很多事就不會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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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急了,求他快說。
大叔忽然一下子捂著臉悲憤交加地朝我們跪下:
「採兒來給我送飯,被日本人看見,他們要把她抓走,子堯去跟他們打架。」
「被……被活活打死了。」
「我們剛送到半路上就沒氣了,宋小姐,對不起!對不起!」
他在不停地磕頭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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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相信嗎?
我大哥居然突然間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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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死了……
大哥死了……
被活活打死的……
為什麼?
大哥要豁出命去救別人?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在改,他在一件件地改了。
所以為什麼?
不是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嗎?
為什麼?
為什麼死的是我的大哥?
他是母親唯一的兒子和指望,他是爹爹最看重的兒子,他是從小保護著我的大哥。
為什麼啊?
他還不知道他守了那麼多年的黎音已經喜歡上他了。
他還不知道黎音已經回來了,隻差一步,或許隻差一步了。
為什麼?連最後一面都沒有,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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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什麼?」
大哥問我。
我想了半天,還是說不要了。
「胡說!十八歲生日哪能什麼都不要!」
可我還真沒什麼想要的,我想要的一時半會也要不到。
大哥死盯著我,我最終妥協。
「要那對翡翠珠子的耳環吧。」
「行!等下個月大哥結了工錢就給我妹子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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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裡的老先生教生死離別終有時。
但他沒教過有些分別是這樣悄無聲息的。
不經意的一次見面就已經是最後一面。
不經意的一次對話也已經是最後一次對話。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徹底錯過。
有些罪一旦形成就無法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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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也收不到十八歲的禮物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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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哭得撕心裂肺,無論何時何地想起大哥都會掉眼淚,黎音來祭拜她也不讓,到最後是爹爹拉著黎音進來,說「子堯那小子知道你回來肯定高興!」
母親忽然就不說話了,站在一邊摸著大哥的衣服,佇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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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站在門口等,問我大哥去哪兒了,問我他是不是在外面玩瘋了。
我說大哥不會回來了,他也會嗚咽著不明不白地哭。
可第二天他又是一無所知地抱怨:「那畜生又不知跑哪兒瘋去了,不好好念書,就知道鬼混,真不知道以後老子怎麼讓他繼承家業!」
母親不理他,問過幾回母親哭了之後,爹爹再不問她。
母親誰都不理,我跟她說話她也是別過身子去,坐在竹椅上一邊繡東西一邊自語。
「會過去的,會好的,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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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想,命運教會我們生死離別,教會我們擁有失去,教會我們熬過一切磨難,洗禮自身戾氣,那誰來撫平歲月留下的傷口。
那些被撕爛已經久治不愈的傷口,終究成了難以釋懷的後遺症。
越久越痛,無法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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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死了嗎?
我從噩夢中驚醒,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了。
我連夜趕去了宋家讓自己又死了回心。
這幾天我總這樣,總懷疑他沒死,找各種方法去證明,讓自己一次次失望,反復鞭挞,像是一種新的折磨。
我以這種折磨為癮,以減輕遺憾和痛苦留下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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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找了份工作,但她總是處理和她本職工作不相幹的事。
問她她也不說。
但她多了個習慣,把大哥經常放在胸口的那張屬於他們的合影,她也放在了胸口,每次出差都帶著。
她總說,她得時刻提醒自己失去過什麼,到時候她才能求得大哥的原諒。
我跟她說大哥從沒怪過你。
她流著淚說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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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大哥。
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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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再一次發生暴亂,戰爭帶來的負面影響是經濟低迷、物價高漲、商鋪倒閉,我工作的銀行也關了門。
原本不好過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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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總是哭。
她本來眼睛就不好,現在看東西更模糊了,爹爹抱怨地握著她的手在庭院裡闲散。
「讓你不要哭,你非要哭,你怎麼就那麼好哭呢。」
「可是我難過啊,唉。」
母親輕嘆,她總說種因有果,世事無常,人各有命,可她討厭離別,更何況她失去的是自己的兒子。
「既然難過就不要再想那些難過的事了。」爹爹抱怨著,握著她的手卻緊了緊。
爹爹有時候像是那個最糊塗的人,有時候又像最清醒的人。
但我明白,他們這對夫妻和亂世中無數人一樣,在苟延殘喘著活下去。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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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點什麼。
看著那些群情激憤的學生和工人,看著抗日隊伍的不斷壯大。
以我微薄之力,又想替大哥撐起宋家,也想加入抗日隊伍。
可我又無法離開我的父母,他們身邊隻有我,而我身邊也隻剩他們了。
更悲哀的是,我們都活成了對方活下去的最後的支撐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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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漸長了。
因為不常出門,我更多的時候就是在發呆。
趴在窗臺上,望著陸執讓人送來的風鈴,風吹出響,一望就要望上一整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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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重新找份工作。
馬副官說我可以給他兒子當家教,說那孩子就喜歡舞刀弄槍,字都不識得幾個。
我確實需要錢,也明白馬副官其實是故意要幫我,沒假意託詞直接接受了。
從此我的生活從發呆看花,多了一份艱巨的任務,教人讀書。
許君初在的話一定會說我誤人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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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小馬是個乖巧省事的孩子,跟他爹長得不像性格也不像,秀氣得像個小女孩。
每次陸執回來他都一個激靈站起來,匆忙地朝他行軍禮,一點也沒有馬副官形容的那般打混。
寫字讀書都挺認真,就是小孩子總歸拘謹。
隻有我問他以後想當什麼。
他才挺直了身板神氣地告訴我,要帶兵打走日本鬼子,把他們都給殺了。
稚氣的一張臉,說出這番話,我還挺自愧不如。
我問他,如果你上了戰場,家裡的父母該怎麼辦。
這孩子竟然抬著頭對我說:「宋老師,有戰鬥就會有犧牲的,你不能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而且我相信,我父母能夠理解我,父親說過,守護自己的國家是每個國人義不容辭的義務,更何況國都沒了,哪裡來的家呢?」
我忽然真不知道,我還能教這個孩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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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小馬的工作我實在沒法厚顏無恥地進行。
跟馬副官解釋了半天不是小馬的問題才給辭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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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最近倒是賺了些錢,聽說是一個老先生很喜歡母親的繡工,總是十兩一副地派人來買母親的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