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我走過那條街,終究在宋家老宅前停了下來。
棠梨樹開得很好,可門墩子旁的雜草卻都長到我腿肚子邊的高度了。
回去躺在院子裡的藤椅上看花,看著看著我復又糊裡糊塗地想。
多久了啊。
怎麼這草就長到這樣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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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她要在眼睛完全瞎之前看到日子好過起來才行。
我牽著她的手,像爹爹牽著她走路一樣,一步壓著一步走,慢慢悠悠的。
她笑我不必遷就她,我笑著說我喜歡。
卻不知,目視前方時,母女兩個都早已湿了眼眶。
時間過得慢,人留在腦子裡刻在心頭上,也不知道幾時才能真正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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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序更迭,春去秋來。
我躺在藤椅上,伸著手指頭數著日子,想著,這已是第四個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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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剛入秋就起冷,風吹得跟隆冬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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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嗓子不好,天氣一降溫就針扎似的疼。
自從在洋行做了小職員,反而倒空闲起來,之前一直挑銀行工作,總覺得雞毛蒜皮的事多。
下了班去母親那裡,大嫂正在包餛飩,吃了一碗出汗就想賴著母親睡。
可母親總不願意留我過夜,要撵我回去。
她留著舊思想,覺著我已是嫁人的女兒了。
出門的時候黎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問我:「然然,你是不是還等許君初?」
我都忘了有多久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自從許君初走後,我從來不提他,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不在我面前說。
我低頭下著樓梯,散著霧氣張口,應了一聲是。
他說的讓我等他,我不反悔,他也不能。
黎音無話可說,隻有些難過地看著我,替我別去耳邊的碎發,嘆氣催著:「回去吧,外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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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軍府一如既往的冷清。
平常就我一個人,之前相處熟了的佣人被佐藤殺害之後,我心裡頭老是不舒服,跟陸執說我不想再讓人伺候,陸執也同意了,隻留了之前那位老媽媽。
可今年那位老媽媽也走了,她走時陸執不在家,她便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些話,說讓我陪陪陸執。
她緊緊握著我的手:「犟娃子可憐,沒人疼他的。」
我想說些什麼,可轉頭間她便安詳地去了。
她走後,整個督軍府便時常隻有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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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份的時候,陸執身體已經很糟糕,一開始吃的西藥後來改吃中藥,藥煎得也越來越難聞。
其實最直觀的就是,陸執的臉色總很蒼白。
我偷偷問馬副官,他這病能不能根治,馬副官苦著臉說隻能手術。
我忍了又忍,覺得這不關我的事,每天卻又在腦子裡打一萬份草稿。
最後還是在飯桌上說出了口。
陸執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又移開眼神讓我認真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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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的身體每況愈下,傷上加傷,勞上復勞,吃的藥都不見效果。
他開始逐漸移交軍權,都託給了馬副官。
小馬今年也參了軍,轉眼成了半大小伙子了,十四五的年紀卻蹿得老高,走時還來見了陸執一面,我記得他說過,他最崇拜的人就是陸執。
他終於朝陸執行了標準又不露怯的軍禮,陸執也回了他。
兩個人宛如兩個時代的會晤。
馬副官在一旁眼紅地問:「你到底是誰的兒子!」
小馬一臉正經地回:「當然是中國的兒子。」
難得地 ,督軍府裡有了些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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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副官接管事務之後,陸執清闲了很多,養了些日子,看著也好些了,他得了好墨時就在書房裡練字。
偶爾隻站在院子裡。
陸執不在時我都去和母親大嫂吃飯,他在家住得勤了,我不好意思總拋下他一個人。
但我的確沒廚藝天分,又張不開口讓他一個病人做菜,結果每天我自己都不知道吃的是什麼,他胃口竟還好了些。
直到有天把我自己吃傷了胃,連夜去醫院掛了水,陸執仿佛才意識到是菜的問題。
我不可思議地問他,那些菜好吃嗎?
陸執朝我點點頭,說還行。
後來我問馬副官,陸執是不是沒味覺,馬副官聽了笑了好久,才說,不管我做什麼陸執怕是都會覺得好吃。
我一下子又啞口無言了。
感覺我逃避著逃避著都已經成了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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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眼睛徹底瞎了。
她總說沒事沒事,還好還好。
我實在不愛聽這兩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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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提筆給許君初寫了第九百封信,這幾年寫得越來越少。
總覺得該受的都受完了,能壓垮我的也再沒什麼了。
記得上封信我還在給許君初寫:你說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呢?
這封信我回答了自己,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吧。
最後我還是提筆寫了十個字。
君可如初見,安然亦無恙。
可惜,我寄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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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前天夜裡吐了血,送進醫院時差點沒救過來。
我坐在他病床邊,看他閉著雙眼眉頭緊蹙,嘴裡夢囈叫著爹娘的時候,我莫名也覺得難過。
想碰碰他的額頭,可思來想去又是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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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可能會死。
我不知道我該用什麼樣的心情去面對陸執的死亡。
難過?痛快?還是遺憾。
他每天都疼得起夜,一日比一日憔悴,他總靠在床上擦著那把從不離身的槍,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死氣沉沉,隻覺油盡燈枯的模樣。
我受不了地衝進去問他:「你也不想死對不對,那你去做手術,不試試怎麼知道。」
他將那把槍收回抽屜裡,轉頭望著窗外:「我不想死在手術臺,以前想死在戰場上,現在這樣……」
他回過頭看我,眼睛裡居然亮晶晶的:「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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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跟我說,或許陸執也有他的罪要贖,生死是常事,但對陸執那樣的人來說,沒死在戰場上是最大的憾事。
我問母親有沒有恨過陸執。
母親反問我有沒有恨過。
我想了半天,才悠悠道:「恨過,恨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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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實地恨過陸執。
當他打傷大哥的腳時,當他步步緊逼讓宋家破產時,當他幕後綢繆間接害死三姨娘時,當他不擇手段要置爹爹和大哥於死地時,當他在爹爹臨死前都不能讓他瞑目時。
當他娶我做二姨太,害我不能和許君初在一起時。
我都恨過他。
可所有的恨相加,隨著時間,隨著戰爭,隨著陸執生命的流逝,漸漸地,也都如指間流沙般劃過了。
畢竟,他的人生終究是先被宋家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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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執越來越嚴重,甚至有一回躺在床上,就像是要死了的模樣。
我握住他的手,讓他再等等,再等等,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等什麼,而我又讓他等什麼。
陸執醒來的時候,還是抬手替我抹去眼淚,抬笑道:「哭什麼,你為我哭什麼呢?」
是啊,我為陸執哭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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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秋天。
這一年是難熬的了。
仔細想想,每年都難熬,而我卻一年一年地全都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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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音去了趟南京,還給我帶來了許伯父的消息。
許伯父投入新教學的改革中,主張學習外來思想時也可用論語道理中的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他提倡揚中國文化並接受新事物的發展。
許伯父致力於教學,也重新找到了他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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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雖看不見,但她跟鄰居們相處得好,時常一處嘮著家常、切著腌菜,日子倒也過得輕巧。
記得以前她總嫌棄這些市井婦人粗鄙,那些人也嘲笑母親裝腔作勢,要不說日久生情,她們都已成了談天說地的好姐妹。
對了,這個月我漲了薪資,比別人多出一倍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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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每次我覺得稍稍安穩些了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導致我無論什麼事都會抱著最糟糕的想法去看待。
時間一久,很累的。
所以我告誡自己看開點,勸人勸己都這麼說。
可是,現在真的已經在慢慢變好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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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學著給陸執燉了雞湯,前面我的廚藝挑戰都失敗告終,黎音說這是最簡單的了。
我按照法子一步步來,還加了黨參枸杞,一點都不敢偷懶地盯著火。
黎音笑我不用那麼認真,可我是下了決心的,決心要給陸執煮一碗湯,我煮的,能喝的,湯。
我眼巴巴地守了三個小時,沒失敗,我嘗了,黎音也嘗了,是好喝的。
最後端去房間的時候,陸執居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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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督軍府上下找遍了,又去找了馬副官,馬副官立刻派了人出去,我還去了胡同,去了陸執父母的墳地。
去了飯店,去了茶樓,去了碼頭。
我想不到陸執還能去哪兒。
他也根本去不了哪裡,我到處找,到處找。
腦子裡莫名想著。
陸執是一定得喝上我親手煮的湯的,更何況,冷了又不好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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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絡繹不絕的大街上,不知還能去哪個方向。
我很怕他就這樣死去了,我很怕他也這樣死去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最後我會在宋家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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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都要落了。
他就坐在從前的院子裡,穿著那套深綠色的軍裝,靠在長椅上,望著那邊的棠梨樹。
我恍惚著試探地走過去,太不真切,他像是完全好了的樣子,容光煥發,眼神裡的堅韌與神氣通通都回來了。
隻是這段時間他瘦了太多,下颌角依舊是瘦削的,嘴唇也幹燥蒼白。
他轉頭看到我時,並不意外,反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輕緩問:
「來坐嗎?」
他對我笑著,夕陽的光打在他臉上,眼睛裡也盛了那縷光,和煦耀眼,笑容明亮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目光、神情都是那樣的溫柔,根本看不出他是平常那般冷漠的人。
我忽然愣住了。
後知後覺地想到,或許陸執,本應該就是這樣溫柔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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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不記得我有多久沒坐在這個院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