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柴房,柴房前面的老水井,還有從前我晃著腿坐在上面看陸執做事的石頭臺階。
我總和孩子們在這裡踢毽子跳皮筋。
一切都那樣熟悉,卻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那邊的棠梨樹被風吹落了許多的枯葉。
清風寂寥下,陸執和我都不動聲色地坐著,我們彼此無言,更像是不舍得破壞此刻的靜謐。
「在想什麼?」我問他。
陸執伸出了手,什麼都沒摸到又收了回來。
「我在想很久以前那個問我疼不疼的人。」
風太冷了,不知不覺就吹紅了眼。
他微抬起下顎,迎著風,目光長久地落在樹上,眼神中仿佛回憶著什麼,他哽咽道:「我現在想回答她……」
「疼,疼得很。」
疼嗎?
疼啊。
風帶過,天上的雲似乎都被吹散了,隻剩下蔚藍蔚藍的天,美卻孤寂。
「我們回去吧,好嗎?」
「我給你燉了湯,我保證,這次是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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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開得比棠梨好看多了,我們回去看吧。」
「我多陪陪你,我會多陪陪你的……」
我們像是回到了以前,我一句又一句地不厭其煩地說,他卻總不回話。
「要不要許個願,許願你會好起來?你一定會好起來。」
「好。」他輕聲道:「我許願,安然無恙。」
安然無恙。
風怎麼這樣冰冷冰冷的,吹得人偏偏比清醒的時候還要清醒。
「會的,你會安然無恙的。」
陸執笑了,不再說話。
如果真的能許願,我能不能為陸執許一個啊,我有這個資格嗎?讓我為陸執許一個吧,下輩子別這麼苦了好不好。
「你很喜歡棠梨嗎?」
「喜歡啊,喜歡……喜歡得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也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久到陸執的氣息都弱了,久到我叫陸執的名字他也聽不見了,久到他的頭忽然倒在了我的肩膀上再也不動了。
我才終於哭了出來。
那邊的棠梨還一如往常般的模樣,隻是秋風實在無情,什麼都沒能留住。
「陸執。」我叫著他的名字,還是那麼地悲傷。
我如釋重負地說著。
「陸執,我還是喜歡吃甜的。」
180
在很久以前。
落日餘暉下,映襯著天邊大片大片紅的似火的夕陽。
秋風徐徐,熟睡的女孩靠在少年的肩頭。
少年目光如炬,堅定地望著一個方向,半晌才回過神看向夢囈的女孩。
他笑著笑著笑容就淡了下來,他問她:「宋安然,你能記住我幾年?」
看著女孩的模樣,他落寞地自問自答:「又或許,沒幾天就忘了……」
他記得的,她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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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副官照陸執囑託,把當年他與父親籤訂的聘我為妾的婚書還給了我。
喜今日赤繩系定,珠聯璧合。
卜他年白頭永偕,桂馥蘭馨。
上頭隻有仿我筆跡所籤名字,陸執沒籤。
原來,我從來也不是他的妾。
182
我把督軍府和宋家的祖宅都賣了,還是和母親住在了胡同裡。
又以陸執的名義把錢都捐給了福利院。
183
不知為何,心裡變得空落落的。
184
1932 年,日軍進攻上海,淞滬戰爭爆發了。
我帶著母親東躲西藏,過了一段很苦的日子,日軍狂言要三個月滅亡中國,我親眼看著原本相伴同行的國人死在眼前。
也看到才十五六歲的軍人被無情的炮火炸得粉身碎骨。
一幕幕血色又殘忍的畫面在很多年後還是清晰地印刻在我的腦子裡。
185
我已經學會做菜了,後來才知道,不過是酸甜苦辣。
鹹了的多放糖,淡了多放鹽,辣了多放水,所有雜味混一起是苦,可誰有事沒事會專挑苦頭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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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 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
也是這一年,我知道了黎音的真實身份,原來她早就加入了中共地下黨,每次與本職工作毫無關系的出差和行為都是在進行秘密任務。
黎音讓我不用擔心,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輾轉反側了一晚上,最終選擇了支持她。
因為我找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我是親眼看到那些日本人是如何殘害中國人民的。
他們手段暴虐,泯滅人性,隻要看到人就是殺,看到女人就會抓走折磨致死,看到啼哭的嬰兒就會用尖刀刺起,從不手軟。
我恨他們入骨,每個中國人都恨他們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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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莫名過地快了起來,又或者我也已是在蹉跎歲月了。
我不常笑,也不常哭。
洋行新入職的姑娘們說,我像是電影裡揚言一輩子單身的新時代女性,精致又優雅,他們管這個叫時髦。
188
1941 年的春天,母親去世了。
她死之前,我帶她回過一趟宋家,那裡早荒涼得不成樣子。
母親談及她嫁入宋家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的模樣,如今已是走到頭了。
她明明說心疼我,不想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可她最終依舊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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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離子散的有太多。
我看到過被戰友帶回骨灰的人,也看到過被戰友帶回死訊的,更多的是像許君初這樣的連消息都沒有的人。
隔壁的教書先生總是嘆氣說這是人間煉獄。
我坐在窗子前,留聲機裡放著婉轉曼妙的音樂。
我時常這樣,一坐一天,試圖遠離些苦難,讓自己能有喘口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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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 年 9 月,日本正式籤訂投降書,抗日戰爭全面結束。
國內革命鬥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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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的胡同拆了,我用所有的積蓄租了間帶閣樓的商鋪,開了家花店。
生意慘淡,無人關照。
隔壁賣核桃的大姐總說,現在人人飯都吃不飽誰還願意停下來買花啊,傻了吧唧的。
我想想也是,可我喜歡養花,喜歡看花,習慣了,成了精神食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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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忘性大,原本想泡杯咖啡提提神,轉眼間竟發現自己手上端著的是茶水。
反應過來時,我哭笑不得,捧著茶杯站在閣樓看著後面街道的種種,直到敲鍾的聲音響起,茶涼了才慢慢喝起來。
快點結束了吧,這人間煉獄。
193
1949 年 10 月 1 日,在首都北京舉行開國大典,正式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
從此,那抹鮮豔的紅色,沾染了無數革命先驅熱血的五星紅旗,永遠飄揚在天安門廣場,守護著世代中國人民。
194
由於我過於隨意,花店才開了不到一年就倒了,我搬進了新的胡同裡,叫作福安巷。
巧的是,鄰居還是那位教書先生,他妻子剛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建國。
那孩子活潑乖巧就是愛哭。
等大了些會說話的時候老是趴在我腳肚子上「宋姨, 宋姨」地喊我帶他買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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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讀了篇文章,題目叫何為人生,我像碰見知己似的感同身受了半天,結果發現最後是推銷味精的。
把我辜負了個幹淨。
我躺在藤椅上, 睡了一覺醒來。
卻在問自己, 何為人生, 你可有答案了?
196
1951 年,冬至那天,大嫂也走了。
她還和以前一樣叫著我然然,哭著跟我說她要去找大哥了。
現在,真的隻剩了我一個人了。
197
我發現人年紀越大,對以前的事記得越清楚, 對近期的事越來越模糊。
有時候進去房間都想不起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偏偏對以前的某一天去的什麼茶樓,誰家的糖蒸酥烙最正宗,誰家的冰糖葫蘆最甜,誰家的胭脂水粉最好用,總能連店名和老板的名字樣貌都記得清清楚楚。
有時候躺在床上我就在想,什麼時候才能再吃串冰糖葫蘆啊,可現在牙不行。
198
身體比以前差了好多,去看醫生又不跟我說明白是什麼病,我不喜歡醫院裡的味道,還是老老實實在家煎中藥喝。
唉, 藥可真苦啊, 吃顆糖就好了吧。
199
時間真的會掩埋一些事嗎?
我想是的。
至少現在我不再執著於等待,而是放任時間流逝帶走屬於我的青春年華。
有些人已經隨著歲月面目全非模糊不清,而有些人卻跟隨歲月永久銘記, 停下來匆匆回首一生時, 那些幾十年的光陰, 寥寥幾行字竟也可以概括。
他還跪在那裡。
「□-」200
今年的除夕,我去祭拜了親人。
我站在墓碑前, 望著一座座小小的墳堆,沒哭反而笑了。
春雨細柔,滴在臉上也像不知名的撫慰一般。
估計快了吧, 快團聚了。
照舊在陸執的墓前放下一束海棠後,站了許久才離開。
走過繁華熱鬧的街巷,在胡同口看老大叔捏了半天的泥人我才走進了巷子裡。
可我很快便停住了。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存在記憶深處的人正清明地站在那裡,對著我微笑。
他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 隻不過鬢邊的白發和殘缺的左臂讓我真正認識到我的愛人還是把他的一半人生獻給了國家。
煙火爭先恐後地劃破天空,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怒放, 預示著辭舊迎新。
他紅著一雙眼,卻笑著問我:「宋安然!你還願意和我去看埃菲爾鐵塔,去看大草原, 去看極光嗎?」
在喧天鑼鼓的爆竹聲中,在漫天綻放的煙花裡,我們終於毫無牽絆地擁抱了彼此。
我也在五十七歲這年等來了我十七歲失去的少年。
愛人已至遲暮又如何呢。
盡管時光不復,歲月已老, 可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依舊熾熱得宛如新生,將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年月湮滅。
在新世紀到來之前,我們依舊相愛著。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