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聽著隨意,排演的痕跡卻很明顯,怕是早猜到我有此一問。
我想了想:「所以我是少爺的新寵物嗎?」
「什麼寵物?」他一愣,顯出幾分無措,但欲言又止半天也隻是煩躁地撓撓頭,「總之你先住下來,也別開口閉口少爺,我叫顧子丞,你同我爹娘一樣,叫我阿丞便是。」
說著,小少爺猶豫片刻:「我沒把你當寵物,我將你當妹妹看,你不知道,我從小就想要個妹妹。」
我一愣,抬眼看他。
興許是屋裡的炭火燒得太旺,我有一瞬間貪戀起這陌生的暖意,於是雙手在被子裡虛握兩下。
我抿了抿嘴唇:「我知道了。」
「這麼乖呢?」少爺像是新鮮,打著圈兒圍著我看。
我也不動彈,就這樣任他打量。
但幾個來回後,少爺便停下了。
「不對。」他說,「這樣不對。」
「什麼?」
顧子丞皺著眉:「這樣不像你,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那我應該是什麼樣的?」
「你應該文武雙全,無所不能,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做事雷厲風行,待人冷漠決絕,永遠驕傲,永遠高人一等,永遠看不起我。」
小少爺越說越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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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哽了一下:「有多無所不能啊?」
「你能蒙著眼睛把鴿子射下來。」
我心頭一顫,下意識捏緊了被角,幾乎以為他看出了什麼。
但很快,我又佯裝無意地開口:「少爺怎麼會覺得我有這個本事?」
「說了叫我阿丞。」他似是不滿,「怎麼,你不行嗎?」
說完,顧子丞又嘟囔了兩句:「果然你現在還沒開始習武,我以前還當你是天才呢,出生就能打鳥的那種。」
我輕輕蹙眉。
少年樂呵呵的,一派的心無城府,似乎並不知道我的身份。
那他在說什麼?
難不成,他是個傻子?
6
顧子丞大概真是個傻子。
我來到綏遠山莊不過五日,這五日裡,我被他領著熟悉了整個山莊的地形,就連賬房的屋子和存著財寶的庫房都給我指了,當真是不曉得世道黑暗,沒見過人心險惡。
小院中,我沉默地望向他,而他察覺到後,也隻是舉著糕點呲著個牙對我一笑。
我實在想不通這般不諳世事的少年是怎麼被教出來的,小少爺家大業大,這般沒有城府,來日獨當一面,恐怕要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诶,你怎麼不吃啊?」少爺將漆盒往我面前一推,「我特意給你買的!」
我聞言一愣:「這是給我買的?」
「對啊!我一進來就說了,但你不曉得在想什麼,呆愣愣的。」少爺皺了皺眉,「你不是最愛吃這個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少爺滿臉錯愕:「你不愛吃?」
我頓了頓:「我沒吃過。」
「啊?你還沒吃過呢?」
他這話問得有點奇怪,雖然我一時間沒想明白那個怪處在哪兒。
但很快,他咳了一聲:「我是說,那你可以試試。」他擺擺手,「聽說小姑娘都愛吃這個。」
我索性不再多想,隨手拿起一塊嘗了一口。
吃完眼睛一亮。
少爺滿臉期待:「怎麼樣?」
「很好吃。」
他松了口氣似的:「我就說你愛吃吧。」
室外寒涼,顧子丞笑著笑著,打了個噴嚏。
「這天氣也太凍人了,唉,說起來,我原本以為爹娘在外經商,山莊裡沒人管我,可以多歇幾日,沒承想新來的夫子這麼認真。」他原本沮喪,但很快又笑了起來,「對了,明日我帶你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
顧子丞搓搓手:「去了你就知道了。」
7
對於小少爺的安排,我有過許多猜測,卻唯獨沒猜到,他帶我來了學堂。
當夫子與我核對身份、為我安排座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愣住了,而小少爺衝我擠了擠眼睛:「嘿嘿,學堂也太枯燥了,我不能一個人承擔被壓迫的痛苦。」
「真的是因為這樣?」
「也不完全是。」小少爺見我面色嚴肅,於是摸摸鼻子,「我就是想著,綏遠山莊的二小姐總得識字吧?」
眼睫一顫,我呆愣半晌才順著他笑了笑。
隻是控制不住地,我藏在袖子裡的手攥成了拳頭,指甲也陷進掌心。
借這幾分疼痛,我才終於相信這是真的。
顧子丞撿我回山莊,說是將我當成妹妹,但這話立不住,我更傾向於小少爺是想養個玩意兒。
既然是玩意兒,那麼過段日子也就膩了,而我左右沒有去處,一朝得了個遮風避雨的屋子,當然沒理由拒絕。
能好過一天便好過一天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留到現在,卻在今日發現他好像沒有和我開玩笑。
顧子丞把我安排進了他所在的學堂,對大家說我是他表親家的妹妹,還挨個兒叮囑,叫他們別欺負我。
這太荒謬了。
我看不懂他。
隔著幾張桌案,我轉頭看與同窗聊著天的小少爺,他很快便察覺到,扭頭衝我笑。
而他身後是細細白雪,天光萬丈。
8
學堂生活十分枯燥,少年們總是剛剛上課就想著下課,隻我珍視著,一邊讀書一邊害怕。
這樣的日子太好了,做夢一般,我生怕會醒。
近日江湖中起了些風波,是關於景良城外山匪橫行,卻被一夜殲滅這件事的。
許多人說,那山匪沒被殺幹淨,有一小波逃竄出來,不曉得到了哪裡。於是人心惶惶,生怕撞上這樁橫禍。
而這也很快成了學堂裡大家的談資。
「诶,你聽說了嗎?」放學後,與顧子丞關系最好的一位少爺湊近他,「有人說,這事兒是金銀閣幹的!」
放學路上,我腳步一頓。
「金銀閣」三個字像一塊石子,將我的美夢磕出一道口子。
小少爺同他一起壓低聲音:「真的假的?」
他們興致勃勃,沒注意跟在顧子丞身後、因為一個名字而心髒發顫的我。
前些年興起了個不知由來的組織,專司暗殺,名叫「金銀閣」,這種神秘又刺激的東西,是少年們最愛聊的。
「雖說這種殺手組織不大正派,但你別說,這回他們的事兒做得,嚯,真威風啊!」
顧子丞點點頭:「的確威風,對了,我還聽說……」
驀然間,我的背脊生出冷汗,腳下也一個踉跄。
顧子丞覺察到動靜回頭,看見我便是一驚:
「你的臉色怎麼白成這樣!」
我勉強地搖搖頭:「沒什麼。」
「怎麼能沒什麼呢!」
顧子丞很是著急,他似乎一下子沒了與朋友聊天的心思,趕緊帶我回了莊子,還為我找來大夫,可怎麼檢查都是無事,我於是借口說隻是疲累,早早躺下了。
或許是被牽扯出了不好的記憶,這一夜,我做了個夢,一個天昏地暗的噩夢。
9
金銀閣是前些年才打出的名聲,但它的存在遠不止這幾年。
閣中人的狠厲無人不曉,培養一個殺手的過程卻鮮為人知——裡邊的殺手皆是從幼童養起,而這裡的幼童,多是拐來的。
經年的時光,習武、練膽、殘殺同類,數十活其一。
而活下來,對於這些被培養的殺手們而言,才隻是開始。在通過一系列考核之後,通過考試的,會被種下毒蠱,此蠱每隔三月發作一次,若不能按時服解藥,便要忍受蝕骨之痛。
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我是其中一個。
我打有意識起便待在金銀閣,與尋常人家的孩童不同,對我而言,血腥與傷疤都太尋常。但人終究是人,再怎麼尋常,也無法真正習慣黑暗與殺戮,無法不去期待溫情。
於是我想,等我有本事了,我一定要離開這兒。
若再幸運一些,也許我還能再見家人一面,也不曉得消失了這麼多年,他們還記不記得我。
睡夢中,我的眼皮抽搐了一下,繼而陷入更深的夢魘。
夜色濃稠,我踏出一步,這是我第一次出任務。
彼時,我不過九歲,借孩童身份,假裝自己迷路,借住於一戶心善的富商家裡,趁著夜色,屠了他們滿門。
整整十三口人。
我雙手顫顫,血濺了滿身,一出門便看見了閣主。
他笑著稱贊我,然後帶我回到金銀閣。
接著,他湊近我耳邊:「十七,你知道你剛剛殺的都是誰嗎?」
我皺眉,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預感。
閣主笑意盈盈,摸摸我的頭:「你心夠狠,天賦高,做事也果決,這批孩子裡,你是我最看好的一個。十七,你分明是天生的殺手,為什麼要這麼不老實呢?」說著,他臉色忽變,掐住我的喉嚨,「你竟想離開。」
閣主的力氣很大,我很快便有出氣沒進氣,來不及想閣主是怎麼知道我想逃的,下一秒,在窒息的恐懼裡,我聽到了這世上最誅心的話。
他說,我所殺的那一家是我的父母親眷,從此以後我在這世間便再無親緣,可以安心留在金銀閣了。
很難形容我聽見這番話時的感覺。
暗室狹小,空間逼仄,染了滿身血腥氣的我怔了許久,突然有些想吐。
「啊——」
我一口血氣嗆上喉頭,心髒像是被死死掐住,突然間渾身無力,我膝蓋一軟便跪在地上,發瘋似的哀號。
當時,我哭得撕心裂肺,雙眼通紅想去抓高座上的閣主,我拼命去夠、拼命去抓他,我的指甲在地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卻被早有防備的護衛捆住,扔進了不見天日的地底水牢裡。
數不清被關了多少天,我的小腿被水泡得潰爛,偶爾疼暈過去,再疼醒來,會看見耗子在啃噬我腿上的爛肉。那段時間,我睜眼閉眼都是一片能將人吞噬幹淨的漆黑,仿佛身處煉獄,令人生不如死。
自那之後,我落下了個陰影,每到夜裡便慌得厲害,若是周圍無光,我就會錯覺自己出逃隻是場夢,以為我仍在金銀閣。
我再也不能安穩地度過任何一個夜晚。
可我又是幸運的,某晚閣內騷動,我抓住機會,而後,竟真從那樣銅牆鐵壁的地方逃了出來,雖然要忍受三月一次的蠱毒之痛,雖然我變成了乞丐,被打也因害怕暴露身份不敢還手,但至少我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