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了頓,端起藥碗飲盡。
「哎呀,怎麼喝得這麼急?」顧夫人皺了眉頭。
我剛一喝完,她便將碗拿走,塞了顆蜜餞在我手上:「快些吃了,壓壓嘴裡的苦味。」
我順從地將蜜餞塞進嘴裡:「多謝夫人,對了,夫人,小少爺如今怎麼樣?」
「那小子呀,皮實著呢,再說傷得也不重,先前你昏睡時還每天來看你,見我在這兒,怕我念叨才不敢再來。喏,這兩天闲不住、跑去學堂玩兒了。」
我松了口氣。
「這些時日,麻煩夫人照看。」
這顆蜜餞有些大了,我吃得臉頰微微鼓起,大概是模樣可笑,顧夫人見狀彎了眼睛。
「怎麼還這麼客氣?」顧夫人將碗遞給侍女便走回來,「前幾日你身子虛弱,我便沒同你提起。阿丞以前給我們遞過書信,說想認你當妹妹,那一封一封的,全是催促,要我們同意。可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看上去也沒問過你的意思,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
我一下咬到了舌頭,卻仍故作鎮定:「夫人又是怎麼想的?」
「且不提你對阿丞有救命之恩,單說這孩子頭一次這樣執著地求著我們,我們也不能輕易拒絕。」顧夫人出乎意料的爽快,「所以,你願意嗎?」
沒料到顧夫人會這麼說,我一時恍惚。
莊主夫人的臉和我九歲時看見的那位府中夫人的臉漸漸重疊。
難道這世間所有溫柔的娘親,都長著同一張臉嗎?
被子裡的手逐漸握緊,我聲音嘶啞:「夫人既然知曉我體內毒蠱,便也應該知道,我的身份非比尋常。」我抿了抿嘴唇,「也許,我會給你們帶來很大的麻煩。」
她聞言,笑笑,好像想起了遙遠的過去:「誰的身上沒些糟心事兒呢?我也曾因為一些顧慮,不同意嫁給阿丞的爹爹,一味躲避,沒承想竟惹出更多事來。」她說,「後來我才發現,隻要敢面對,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逃避才是最大的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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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若夫人是因為我救了小少爺。」我胡亂道,「我其實不隻是救他,山匪也抓住了我,我也是在救自己。」
「你是叫阿年吧?」顧夫人打斷我,「我先與你道個不是,為人父母,難免擔心孩子。事實上早在阿丞第一封信來時,我們便查過你了,包括我們在外未歸的這些日子,也是派了人盯過你的。」
顧夫人停了停:「我與阿丞的爹爹還算有些手段,之前查到的信息加上如今你體內的毒蠱,我們知道你是哪兒來的。」
我抬眼,有些迷茫。
「你的來處的確令人驚訝,也因如此,我才決定回來看看。」顧夫人說,「若你真有哪裡不對勁兒,我說什麼也要將你和阿丞分開。但直覺這種東西實在奇妙,它讓我在看見你的第一面,就願意相信你。」
顧夫人摸了摸我的頭。
「小姑娘,這世上有許多身不由己,過去你別無選擇,那不是你的錯。而我綏遠山莊在江湖中能夠立足,也是有幾分本事的。也許你眼裡的麻煩事,在我這兒,並不棘手。你隻管問問自己的心,若你願意留下,從此這兒便是你的家了。」
顧夫人聲音輕柔,然而我隻覺無措。
慌亂中,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那若我現在說要留下,日後又想離開呢?」
剛一說完,我便後悔了,這話實在不知好歹,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問。
但顧夫人依舊隻是笑:
「從那樣的地方逃出來,應是吃了不少苦吧?吃了那樣多的苦,隻是為了自由,可想而Ťù₎知它在你心裡的重要性。但不必擔心,小姑娘,你永遠是自由的,家不是牢籠,是你的歸處。」
17
這些時日,顧夫人尋了巫醫為我解蠱。
蠱蟲大概是察覺到危險,一番異動,攪得我身子虧損,巫醫也隻能暫停藥物,讓我靜養。可我去不成學堂,小少爺卻是要讀書的,莊主與夫人也事多繁忙,這幾天,我變得很闲。
夜間小院,我嘆一口氣,發現人啊,真是由奢入儉難。
從前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我覺得活著就很好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竟又為孤單煩憂。在衣食之外生出的情緒是奢侈品,從前我沒有,如今有了,卻又不知好是不好。
我坐在院子裡看月亮,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事情,卻不料東邊有了動靜。我轉頭一看,看見了掛在牆頭的小少爺。
「阿年,阿年!」小少爺聲音很輕,帶著些微窘迫,「你能幫我一把嗎?我爬不下來了。」
我又是驚異又是好笑,心中生出一些隱秘的歡喜:「你為什麼爬牆進來?」
小少爺癟癟嘴:「我娘說你身上有傷,叫我別打擾你,但我一聽你身上有傷,怎麼都坐不住,所以想來偷偷看看。」
「你娘親真好。」
「是啊,我娘親天下第一最最好!」
顧子丞笑著揚了揚下巴,但很快又垮下臉扒緊牆頭:「那個,不然你還是先幫我拿把椅子,讓我下來,我們再聊?」
月光散漫,晚風清涼。
一番折騰之後,小少爺總算是落了地。
他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我再也不爬牆了。」
我贊同地點點頭。
「對了,我娘說你身子不好,你是哪裡不好?」顧子丞剛一緩過來便滿臉擔憂地望我,「是因為那天和山匪對打受傷了嗎?我、我當時都沒發現,要是我早點發現就好了。」
我一怔,顧夫人似乎並沒有把我的來歷和過去告訴小少爺。
「不是因為這樣。」
顧子丞聞言更加自責:「你別安慰我了,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我……」
「可是,」我緩緩開口,「你為什麼要保護我?」
顧子丞微愣:「啊?」
「你是不是還對莊主和夫人說,要他們收我做幹女兒?」
「他們告訴你了?他們怎麼能先告訴你呀?我本來想等爹娘同意了再來同你說的。」小少爺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那你怎麼想的呀?」
我仔仔細細、不錯眼地看他,越看越覺得顧子丞這個人很奇怪。
分明是澄澈透亮的少年郎,一眼就能望到底,偏偏藏了什麼東西在心裡,雖然偶爾會露出一點小馬腳,但又不叫你抓住,真是不可思議。
我往回捋了捋,剎那間抓住一個關鍵的點。
「其實我很久之前就想問你,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我怎麼對你了?」顧子丞擰緊眉頭,似在回憶,「我應該沒有對你不好的地方才是……」
「是,你對我沒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問題就出在這兒,你對我太好了,好得不合理。」我頓了頓,「或許我該這麼問,你為什麼事事為我著想,為什麼要收留我、送我入學、幫我補習課業,為什麼要你爹娘收我做女兒?事實上,我不過是你在大街上隨手撿到的小乞丐,不是嗎?」
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無緣無故的好嗎?
「我、我……」
顧子丞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其實還有一點,我沒有提,他也沒有意識到——我根本沒有質問他的資格。
他會被我問住,會為我咄咄的言辭著急,是他讓渡了自己的一部分權利。
但這是為什麼呢?如我方才所言,我不過是他隨手撿來的一個小乞丐而已。
「我,我做了個夢!」顧子丞一拍手,「對了!我做了個夢,夢裡說,我會有災禍,隻有你能救我……」
「亂說。」
「是真的!」
「你看,這回城郊被綁,不就是你救的我嗎?」顧子丞終於找到借口,開心得滔滔不絕,「我這個人啊,很信命的!你也知道,我,綏遠山莊的少主,有錢有勢,啥都不缺,不可能對你有所圖謀,既然這樣,若不是你能救我,我為什麼要對你好呢?」
我歪歪頭:「那你口中的兩輩子,又是什麼意思?」
顧子丞渾身僵硬:「什麼兩輩子?我……我有說過嗎?」
「你有。」
小少爺支支吾吾,好半天才嘟囔一句話。
「什麼?」我沒聽清。
「我剛才說,」他仿佛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我說,我都沒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會武功!」
我沉默片刻:「你可以問。」
他卻連連搖頭:「我不,我不問,你別說!我沒問你!」
我甚是不解。
他卻義正辭嚴起來:「因為我沒有問你,所以,作為交換,我也要保留我的秘密。」
顧子丞一副強裝鎮定的驚慌模樣,一邊念念叨叨一邊往外走:「好了,你看上去好像沒我娘說得那麼嚴重,我也算放下心來了。時候不早,我先走了,你早點兒歇息,過幾天學堂見!」
隨著院門關閉,語句戛然而止,夜色中隻留下小少爺一路小跑的腳步聲,似乎是在逃避些什麼。
18
拔除蠱蟲的過程十分痛苦,但我痛得很開心。
休養幾日,在一個午後,我重新回到學堂,原本是想找找躲了我好幾日的小少爺,不料我剛到書塾,就被幾個同窗叫住。
「顧年!」
我回頭,笑笑:「好久不見。」
「哎呀,晚些再說這個!」孫家小姐挽住我,神態著急地把我往西苑拉,「你哥闖禍啦!」
這處學堂不僅教人讀書寫字,也教些健體功夫,課程十分全面。若是我沒記錯,西苑那邊是庫房,裡邊存著刀槍劍戟、數種武器。
當我們到西苑時,外邊已經圍了一圈人。
兵器庫裡,滿地狼藉,教授我們的夫子氣得吹胡子瞪眼,而小少爺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低著眼氣鼓鼓地不說話。
「你哥在休息時與人溜進來玩,結果不曉得怎麼,把架子都弄倒了,動靜大,損傷也多,一伙人裡就他沒溜掉,現在還不肯供出同伴,先生正在生氣呢!」
我走近幾步,小少爺抬眼看見我,很快又偏過臉去,不知道在別扭什麼。
那一邊,夫子氣得要打他手心:「好有義氣啊!行,你不說,今日的板子就你一個人挨!」
我站出來:「先生,是我。」
夫子轉向我:「什麼是你?」
「是我與他一起進的庫房,先生要罰就一起罰吧。」
小少爺飛快抬頭瞪我:「瞎說什麼!」
夫子也皺了眉:「你別摻和!」
孫家小姐把我拉回來:「小祖宗,別亂來,先生正在氣頭上,你可別觸他霉頭啊!」
我正想再說些什麼,不料小少爺挺起胸膛:
「男子漢大丈夫,說得出做得到!我說了絕不可能出賣同伴,就一個字也不會提!今日先生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好了!」
說完,小少爺攤開手掌,日光為他清俊的面容鍍了層淺金色的光,竟頗有幾分勇敢有擔當的男子氣概。
夫子氣得咬牙,直接下了狠手,誰知下一秒,小少爺「嗷」地往後竄,一身勇氣散了個幹淨。
小少爺捂著掌心,眼睛溜圓,嘴唇顫顫:「這、這麼重嗎?」
夫子冷笑一聲:「手伸出來,還有二十九下。」
小少爺將唇抿得死緊,一臉沉痛地閉上了眼。
我也忍不住往他掌心那兒看,夫子那一戒尺實在太重,聲音又實又響,聽著就很疼。但沒等我看幾眼,小少爺「嗖」地衝到了人群裡,揪出幾個少年。
湊到夫子身邊,分明頂著張俊逸非凡的臉,他卻笑得十分狗腿:「先生,方才是我錯啦,我把人都給你找出來了!」小少爺討好地笑笑,「你打了他們,可就不能打我了哦。」
少年們滿臉的不可置信。
「顧子丞!」
「說好的能扛事兒呢?還讓我們叫你哥!我呸!」
「你這個叛徒!」
小少爺很不開心:「一人做事一人當,一起做事一起當,我怎麼就叛徒了?要我說,你們才不夠義氣呢,連阿年都能為我站出來,你們呢!一個個就知道躲在人堆裡,算什麼好漢!」
「那你就算好漢了?」
「那當然!」小少爺昂首挺胸,「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我跟著身邊的姑娘們一起笑彎了眼睛。
「顧年,你哥哥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