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裡,小少爺一臉自豪地衝我眨了眨眼。
「是啊。」我的聲音都染上了笑意,「真有意思。」
19
是夜,我偷偷溜進小少爺的院落,果然,燈下窗前,他正苦著臉對著掌心呼呼吹。
夫子嚴苛,打了闖禍的人一人五戒尺,小少爺手心紅腫,但或許是怕莊主和夫人擔心,從回家便一直忍著,吃飯時還為了遮掩,講了一堆趣事逗爹娘開心,好不叫他們發現他換了隻手,別別扭扭地拿著筷子。
「阿年?」小少爺睜圓了眼,「你自己過來的?」
「怎麼了?」
小少爺眼眸透亮:「你不怕黑啦!」
這麼久了,他還記得?
我呆怔片刻,抬眼,目之所及是滿天墨色,這才意識到,一路走來,我滿心牽掛的隻是小少爺手心的傷,竟沒有發現,天色這樣黑。
於是我微微頷首:「不怕了。」
過去,黑夜於我而言是一條繩索,它套在我的脖頸,興致起來就扯一扯,將我勒到快要斷氣才會停下。經年累月,日復一日,它樂此不疲地玩弄我,而我一點兒反抗的力氣都生不出來。
但後來,我遇見了小少爺。
他溫溫柔柔,替我將繩索取了下來,扔得遠遠的,遠得我看不見、找不到。
「那就好!」小少爺似乎很開心,「對了,你怎麼來了?」
我遞出手中瓷瓶:「給你送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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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爺慢吞吞地收回手,佯裝無事:「其實我沒什麼,男子漢是不怕痛的。」
「所以這藥不是止痛的,隻是加速你傷口愈合,免得你拿筆拿筷子都不方便。」我瞥去一眼,「手伸出來。」
小少爺老老實實地朝我攤開手。
那隻手白皙修長,偏偏掌心浮著幾條腫起的紅印,邊緣處還破了皮。此外,夫子有一下大概是打偏了,打到了他的指節處,那兒有一道淺淺的口子,因為小少爺剛才下意識地抓握流了點兒血。
我不禁皺眉:
「先生怎麼能下這樣重的手?」
「就是。」小少爺嘟嘟囔囔,「怎麼打了他們還要打我?叛徒白當了。」
我面無表情地將藥倒在了他的傷處。
「嘶……」
「嘶什麼?」
「诶?不疼。」小少爺條件反射吸完冷氣後反應過來,「這個能止痛!」
「嗯。」
「那你還騙我說不能?虧得我做了好一會兒心理準備,方才看見這藥瓶,還以為它是那種會蜇人的粉末呢。」
我抬眼:「男子漢還怕蜇?」
小少爺板起臉:「不怕,我最喜歡被蜇了,疼痛更能讓我成長。」
他的表情太過嚴肅,說得和真的似的,我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來。
不料小少爺竟呆住了:
「阿年,你開始笑了。」
我有點兒不自在:「人會笑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你很少笑,你平日看上去,總是很不開心。」
「是嗎?」我摸了摸臉,又彎了嘴角,「可能我隻是不愛表達,其實在心裡偷著樂呢?」
小少爺傻乎乎地跟著我笑:「你有什麼好偷著樂的東西?」
「比如遇見了你?」
我本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話一出口,我和小少爺俱是一愣。
接下來便是一陣詭異的安靜。
我雖說表面鎮定,但正是這一句無意的話,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心。我一時驚慌,因而錯過了少年飛紅的耳根。
在回去的路上,月色朦朧,樹影輕晃。
方才與小少爺對視的那一瞬間,我竟生出一種莫名的衝動,想將自己的心意訴之於口,再問問他是怎麼想的。但那也不過是一時、一點點的衝動,在話語出口之前就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害怕,我怕他避而不答,隻告訴我不要喜歡他。
還未擁有,已經在擔心失去了,這就是喜歡嗎?
我停下腳步,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那兒跳得厲害。
20
Ŧù²接下來的日子,小少爺不再躲我,他待我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比之前更為熱絡。
倒是我,一語道破自己內心最隱秘的感情後,變得不自在起來。
我一直以為自己性格堅毅、敢於爭取,可原來並非如此。
直至今日,我才意識到,即便早就逃出來了,但我內心深處仍然矗立著一座金銀閣,那兒一片深黑,住著我的過去。
而我的過去在提醒著我,這世間一切美好,我都配不上。
或許不是誰都能理解,可世上有那麼多人,心中存著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因此變得怯懦的,應該也不止我一個。
21
春去秋來,轉眼便過了四載。
這四年中,小少爺長了身量,骨骼輪廓變得清晰利落,本就清俊的面容也愈發明朗,如今走在街上,也會有女子羞紅著臉望他。
包括今日,學堂結業,也有幾家小姐贈他小物,而他笑意盈盈,竟是全接下了。
我見狀垂眼,而孫家小姐拉過我的手:「你哥還真受歡迎。」
「是啊。」我輕輕地笑,「因為他很好。」
小少爺那樣好,小太陽似的,溫暖又明亮,像一道光,自然值得所有人的喜歡。
孫家小姐眨眨眼,在我和小少爺之間掃視一圈,語調促狹:「你是不是吃醋啦?」
我一驚抬眸。
倒是孫小姐眯著眼睛衝我笑:「怎麼?你不會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吧?我早就看出……唔!」
我連忙捂住她的嘴:「別瞎說。」
「我怎麼瞎說了?」孫小姐拉下我的手,「要我說,你這樣貌美,這樣優秀,實在與暗戀這種橋段不符。你喜歡他,直接說呀!」
孫小姐出身簪纓,外祖家又顯赫一方,她卻並不會自持身份高貴、看低旁人,反而爽朗張揚,待人也熱忱,在某些地方和小少爺頗為相似。
興許是這樣,我少與人交道,同她關系卻好。
但和小少爺一樣,她大抵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心底深藏的卑微與對美好事物的不配得感。
「阿青。」我搖搖頭,「我害怕。」
從前的我是一尾陷在泥裡的魚,原想著,能借泥土湿潤周身,活著已是很好,可有一天,一位小少爺走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將我放進清水池塘裡。
塘中水草青翠,天邊日光溫暖,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去秋來,從未改變。
小少爺精心照料著我,也不求旁的什麼,隻是想對我好。
隻是想對我好。
若世間真有那樣一尾魚,若它生出神智,會不會愛上小少爺?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否認的理由。
沒有人會不愛小少爺。
「什麼?你害怕?你在害怕什麼?」
或許是害怕,失去那份好。
我抿了抿唇:「沒什麼。」
孫小姐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擺擺手:「沒關系,不想說就不說,走呀,我們去吃糕點!」
說完,她便將我拉去人群,那兒有許多姑娘,正聊得歡暢。
22
大概因為學子們都是各家的少爺小姐,所以今日的結業典禮也辦得熱鬧非凡,從晌午到傍晚排滿了各種活動,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神思卻飄去了別處。
隔著杯盞桌席,我望向小少爺,這一刻與過去交疊,我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進入學堂的時候。
我轉頭看與同窗們聊得興起的小少爺,而他察覺到,扭頭衝我笑。
他身後有天光萬丈,卻不抵他回望的一眼明亮。
我收回目光,夾起一筷子菜欲吃,卻被孫家小姐按住了:
「阿年,你不是不吃琉璃肺的嗎?」
我一頓,將它放在一旁的碟子上:「這片髒了,我將它挑出來。」
酒足飯飽,少年們勾肩搭背說要來一局蹴鞠,中間也有幾個對蹴鞠感興趣的女孩子,說到興奮處,孫家小姐也躍躍欲試,松開我跑進了隊伍。
我對蹴鞠沒什麼興趣,百無聊賴之下四處亂走,不料在亭臺水閣看見躲清闲的小少爺。
他抱著壺酒,一瞧見我就睜圓了眼睛,下意識將酒壺往身後藏。
我看得好笑:「今日結業,你可以喝。」我說著,又補一句,「我不會向爹娘告狀的。」
小少爺醉意迷蒙:「不喝了,我不喝了,你別不高興。」
他說完便放下酒壺,像是沒有聽懂,隻眼睛亮亮地衝我招手。
我剛一走過去,他就抬起臉朝我笑:
「你想吃蓮蓬嗎?」
「什麼?」
荷香悠然處,小少爺趴在欄杆邊上,身子往外探去。
這個人呀,明明醉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卻偏要給我摘蓮蓬。
我無奈,怕他落水著涼,隻能幫他摘下一朵,而後,他笑吟吟地為我剝出雪白的蓮子,又細心剔了苦澀的蓮心,小少爺一顆一顆地放進我手裡,自己一口都不吃。
蓮子十分新鮮,入口清甜脆嫩。
我抬起眼睛,看他笑著問我:「好吃嗎?」
那雙眼比泛著波光漣漪的池塘還要透亮。
這一瞬間,荷葉上有清露滴落水面,蛙兒想跳上岸去,而我想要吻他。
正在我恍惚時,我聽見小少爺笑語輕輕,喚了一聲「娘子」。
「……什麼?」
「娘子,你怎麼了?」
「你是在叫我?」
「我、我又惹你生氣了?賬本我也學著看了,你給我的書我也都讀了,你怎麼還生氣呀?」
他討好地衝我笑。
我頭腦發昏,一時間竟生出幾分荒謬錯覺,以為我眨眼間錯過了許多年,時光無聲無息,載我到了未來。
正在我渾渾噩噩之際,小少爺皺緊了眉頭:「娘子,其實我一直想問,我給你的手镯,你為什麼不戴?」
我眼睫一顫:「什麼手镯?」
「就是,去年過年我給你雕的那個。」小少爺比畫道,「畢竟是第一次做這東西,雖然看著糙了些,但我仔細打磨過的,沒有毛刺,戴著也還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