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後一階的時候,一個玄色的身影還站著,沒有撐傘,風雪一吹就是滿頭。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
他轉過來叫我,越春。
我的右手已然不能動彈,還有好大個洞在上頭,就是白綏的劍刺出來的。
白綏無父無母,是我把他撿上長虛山的。他說喜歡我的時候,也是下了這麼大的雪。
我手上的傷口還在淌血,一滴滴在雪地裡洇出梅花。
雪落在我的眉梢,我極其厭惡地朝他吐出一個「滾」來。
白綏的頭發高束,抿白了唇,卻還是說道:「往日還有分情分,若你真無處可依,或可來尋我幫忙。」
我真的想大笑不止,是誰當初抱緊我瑟瑟發抖地說不要留下他一個人,究竟是誰下賤啊。
我輕笑,扯到一身傷痛,我就那麼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就不該救你。下賤的半妖之子。」
他的臉色陡然發白,發絲打在鬢角,他握緊手中長劍,呼吸微喘,什麼都說不出來。
看他難過成這樣,我心裡才舒服一些。
繼續慢慢地往山下去了。
長虛山崖下的瘴氣果然不一般,已經蔓延到了我的心口,腐蝕過我的百脈。我忍著每一秒都不可言說的痛楚,強裝鎮定,若非如此,我並不隻是被廢靈根,恐怕連命都要交待在那兒了。
有聲音在我心間懶散地響起。
「現在往回走,我教你如何十步殺人。你偽善的師父宗門,都會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長虛山下雪了,血淌在白雪裡的樣子,真像世間最美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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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住,疑惑地叫他:「魔君,謝長卿?」
那聲音頓了一下,卻輕笑:「許久不聽人叫我謝長卿。」
我仰頭看天,冷得人要命。
我想了想,卻還是拒絕了。
「我不想入魔。天下大道,並非隻有修真與入魔二路,我還有我的越春劍,我遲早會用越春劍把他們一個個打趴下。」
謝長卿冷笑:「天資如此愚笨的你,居然還這樣天真。」
我把越春劍插進雪裡支撐著身體,反諷道:「我聽聞當年太清門下掌門第一得意弟子,七歲築基,十歲金丹,到他十五歲的時候,修為已不可測,被稱為千年一遇的絕才。那麼,天資如此卓越的你,又何故淪落到正派聞之色變卻又不屑的存在,也是因為那麼一點可憐的天真嗎?」
謝長卿不說話了,良久,慢慢地道了句:「有意思。被正道摒棄,又不屑魔道,我要看看,連一把劍都握得搖搖晃晃的你,怎麼在世道下討回一分顏面。」
謝長卿的神識從我的心間離開了,百毒瘴氣卻深深印入了百脈。
我撐著劍,下一秒卻再也忍不住,失力地跪了下來,嘔出一口血來。
寒雪落在越春劍上,反而增亮了它的光鋒。
我尋求安全感般地靠近。
越春劍啊越春劍,一劍可開太平,一劍可定乾坤。
你又能否將這已然顛倒的黑白還回清澈。
往後我沒有家啦,我隻有越春劍了。
我筋脈受損,靈根不再,破損的丹田裡空空蕩蕩,我真的想仰倒在這雪地裡流淚。
隻有我自己知道,因為測試靈根時師父垂下眼失望的一句「雜靈根,一生至多築基之境」,我有多難過。我拼了命地修煉,日夜不分,可是天地間的靈氣好像遇見了一塊石頭一樣,總是透不進來。
我時常羨慕楚謠,三月築基,可我這樣努力了,十多年日日夜夜尚且抵不上她三個月。
我的血在雪地上洇出了一朵朵紅梅。
我這樣絕望了,明日掃雪的弟子看見我倒在長虛山下的身體,傳回去恐怕又是給他們徒增笑料。
風霜刮得我頭疼欲裂。我恍惚裡聽見梵音大起,一抬頭好像四面金佛花盛開。
身披袈裟的僧侶踏雪而來,眉間一點殷紅,一雙鳳眼卻凌厲地上挑,明明應該是出家人的模樣,可眼角隱約裡瞧著有一分戾紅,通身的氣質卻仍然是悲憫的。
他不緊不慢地從如霧般的風雪裡來,脖頸上串的佛珠圓潤繁多。
越春劍如雪三尺才能支撐住我跪倒在雪地裡的身體,我仰起頭看他最終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袖袍在風中岿然不動,脖頸上的佛珠亮了幾分,居高臨下地站著。
他含了一分笑,微彎了一些看我:「原來是你。」
我聽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看著他。
「你是誰?」
「我是湛寂,從空明寺來找你。」
我知道空明寺,自從從前的藏劍山莊、太清門都覆滅之後,空明寺與長虛門、瑤臺宗並列三大宗門。
「為什麼來找我?」我連話都難說,嘔出了一口血。
「阿彌陀佛。」他淡淡地說了句,悲憫地垂著眼,伸出了手覆在我的額頂。金光大盛,暖意從我的額間往四肢百脈裡穿梭。痛不欲生的疼痛感終於被幾乎消除了。至純至真的佛光乃是魔氣最大的克星。
等他收回手的時候,面色若有所思。
我感激地向他作揖道謝,摸了身上半天,誰曉得身上窮得隻剩下幾十塊下品靈石,寒酸得拿不出手,赧然地說來日再報恩。
我突然想起來湛寂是誰了。空明寺這一輩的奇才,天生佛子,師父曾說隻要他勘破七情六欲中最後二字,便可立地成佛。我當時扭頭,看了看左邊一劍斬斷無望峰的白綏,右邊半年築基的小師妹,還有吃吃喝喝也能金丹的小師弟,擺弄著劍上的劍穗,感嘆命運的參差。
風雪那麼大,可是湛寂站在這兒,風雪也不敢靠近了。
他說:「舉手之勞罷了,來日施主便可幫我一大忙。」
我搖頭疑惑,等著他繼續說出來。
湛寂卻不說話了,一雙鳳眼上挑,卻端了個悲憫模樣。
「施主何名?」
「我名越春。」
他說記住了,轉身離去的時候,瞥了眼我面前三尺入雪的越春劍,嘆了聲好劍。
我說是啊。
畢竟天底下,師父會挖去你的靈根,心上人會用劍扎穿你的手腕,師弟會踩著你的脊骨怒罵,師妹會笑盈盈地說師姐我原諒你。
可越春劍,會永遠陪著我。
3
按理說,像我這樣沒天賦的人,就算再刻苦修為也不能早早地到了築基之境,按師父所說,我確確實實是一個十分平庸的人。
越春劍內有半卷殘譜,除了我誰都看不了,也學不了,他們總是冷諷道,瞧瞧越春師姐的劍,再瞧瞧越春師姐,那才叫一個不配。
風來晚劍譜的第一式是吐納之法,我琢磨了好久才看懂,可就是那麼一個吐納之法,讓我十五歲築了基,勉勉強強在宗門裡頭混了個平庸來。
第二式出劍,練好後據說那是一個翩若驚鴻的劍光。但我確實蠢笨,出劍慢而鈍。
到了第三式,我再也練不下去。攏共七十二式,我這裡存了半卷。
湛寂走後,這雪裡又隻剩下我和越春劍,我頭一次那麼利落地從雪裡拔出越春劍。
出劍慢而鈍,為什麼心存猶豫?為什麼茫然粗鈍?
我一直想當一個好的姑娘,一個好的師姐,一個好的徒弟。
掛念了師父失望的眼神、師弟含怒的目光,這樣多的重擔掛在劍尖上,我的劍,怎麼能快得起來?
我閉上眼,越春劍圓滿地做了個起勢,從未如此完美地揮出風來晚劍譜的第二式,我割破風雪時劍身輕鳴,與天地之聲相和。一招下來我額頭已出了汗,卻立在天地間大笑出來。
長虛門下方有不少城鎮,我循著香味走進了一家路邊小攤。
我坐著要了一碗陽春面,熱氣騰騰的滿滿當當的一碗,撒了點碧色的小蔥花。我幸福地夾了一筷子,剛吃進嘴裡,就聽見隔壁桌熱鬧地講著話。
那是幾個二三十歲的散修。
「你們知道嗎?長虛門那個玉虛真人,把他的長徒越春逐出了門。我看見有弟子在長虛山下貼了公告,貼好了還啐了一口說真晦氣。」
「嗐,誰不知道呢?作為玉虛真人的弟子,靈藥靈丹伺候著,居然這麼多年才是築基,他們剛入門的那個楚謠仙子,三月便築基了,可不是要嫉恨地害她。」
「我若是她,真該羞憤致死。楚謠仙子被她推入瘴氣後,拼了命爬出來,反倒因禍得福,即將結丹。反倒她,害人不成,自己修為也沒了。」
「可憐長虛門,十多年養了隻會咬人的白眼狼。」
我垂下眼,撥散面上的細蔥,眼裡有點酸澀。
他們臉上義憤填膺,好像親眼所見般唾沫橫飛地講著長虛山崖瘴氣的事情。
我吃進一大口面,不在意地擦掉眼角一滴淚。
有破風聲傳來,一個飛鏢直直插進那桌散修的木桌上,刃深入木桌,恰好離那個講得最起勁的人手指一毫,大抵接近的肌膚都已經被切磨掉了。
談論聲戛然而止,片刻之後他痛得叫出聲來,咒罵不止。
我順著破風聲傳來的地方看去。
黑衣的青年側倚著門,一手環胸,兩指懶懶地夾著一片枯葉,我這才看清楚,那深入桌面的哪是什麼暗器飛鏢啊,分明就是這脆黃的枯葉。長袂當風,兩鬢的黑發散下來些,添了一分恣意。正是大雪的時候,沒什麼人,風雪穿過他的烏發,落了一點在唇上,卻更顯得晶瑩。他生得很好,飛眉掃鬢,眼尾往上挑,淺淺地嵌著點小痣,倒別有了分病弱的風流。
散修看清了他人,抱著流血不止的手指怒目瞪他,剛想汙言穢語地罵出口。
衣冠帶雪的青年就這麼輕輕一抬眼,眼神裡隱沒了黑夜,雪愈發冷酷起來。
一眾散修嚇得抖索起來,不敢再說話了。
他往裡走,寒氣透進來,散修顫抖得愈來愈明顯,額頭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