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近的時候,那個散修終於支持不住一般跪倒下來,十分狼狽地在地上磕頭乞憐。
青年卻好像沒看見般路過他,到底聽那求饒聲煩人,頓了頓:「滾。」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去把這些話講給長虛門,每一個人聽。」
長虛門最重臉面,可萬萬沒有他們這種地位低的散修編排的份。
散修白了臉色,青年等不到回應,不耐煩地嘖了聲。
那些散修回頭看了看那如刃般插在桌案上的枯葉,咬了牙應允了,又麻溜地滾了出去,好像再不願意多待一瞬。
青年看過來的時候,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眼觀鼻鼻觀心,看面前那半碗面好像要看出花來。
誰知道他下一秒就在我身旁坐下了,指尖那片黃葉就在我面前放下,他也叫了碗陽春面,我卻提心吊膽不敢看他半分。
肩頭帶雪的青年指尖在桌上敲了兩下,壓低了聲音,帶了分嘲弄憐憫:「說是有自己的路走,怎麼被幾個不入流的東西非議了幾句,就掉了眼淚?」
我這下知道他是誰了,就在不久前盤旋在我腦子裡的魔君,謝長卿。
我看了看那片躺在桌子上脆弱的枯葉,又想到坊間傳聞謝長卿的諸多可怖故事,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犟嘴。
我不自覺地握緊了越春劍,謝長卿冷笑一聲:「安心吃你的面,本君可沒空對你一個修為全無的廢人下手。」
說得也是,我掐了掐手心,還是拿起了筷子,吃剩下的半碗面。等我把頭從碗裡再抬起來的時候,發現謝長卿十分嫌棄地看著他面前的那碗陽春面,細碎的小蔥撒在上面,面條吸滿了湯汁,咬一口可別提多美了。
我立刻心領神會,大名鼎鼎的魔君必然眼高於頂,吃不下這口面,可是到底有些可惜了,我摸了摸肚子,約莫還能勉強吃下那碗面。
我委婉地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謝長卿,剛要善解人意地提出請求,卻見謝長卿點點頭。
「既然如此,你把這上面的蔥給我挑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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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不得不重擇了一雙筷子,一點點把上邊的蔥擇幹淨,按他的意思是,一點綠色都不能見。
我嘆了口氣,挑著挑著,冷不丁地開口,十分誠懇地說了聲:「謝謝。」
誰能想到,自我從長虛山崖下回來,收到的善意都並非來自朝夕相處的同門,而是素來不相識的人。無論他們的用心是什麼,總歸是幫了我。
謝長卿接過我挑好的面:「本君就是喜歡教訓人,與你有什麼關系。」
我說了聲是。
我拿起越春劍,起身結賬,順帶把謝長卿的面錢給結了,我身上攏共沒多少靈石,剩下的真是岌岌可危了。我苦惱地嘆了口氣。
我轉過身衝他一作揖:「江湖路長,就此別過。」
謝長卿夾起一筷子面,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長睫上一點雪水融化。
「等本君下次見你之前,你可別死了。」
我硬著嘴回他:「我就算是命再賤,也要活得比你們都長。」
謝長卿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唇角到底帶了分譏諷,桃花眼笑得彎起來:「好啊。記住你的話,越春。
「本君也願你,福厚命長。」
說得真是一個情真意切。
我掀開簾子,迎了一懷子的冷氣與雪,我垂下眼,自言自語道:「我該去哪兒呢?」
我手上的越春劍突然鳴動,劍柄所指分明是南方。
我這就知道我該往哪兒走了。
走出長虛山所轄城鎮,雪便小了。出城門的時候,我遙遙地往回望了一眼,正好看見長虛山的山尖。這便是最後一眼了。
我毫不留戀地,斬開風雪往南走了。
4
我一面趕路,一面細細琢磨我的風來晚劍譜,開竅後總歸比以前快些,兩個月的時間也隻練了三式,這便可以看出我的天賦的確平庸得可恨了。
我修為散盡,自然闢谷不了,尋了個破廟歇腳。我用劍尖串了隻兔子,放火上慢慢地烤,轉得皮上烤出了油脂,香味往人鼻子裡鑽,那便是好了。
我向廟裡積了灰的佛祖暗暗道了聲歉,撕下來一個兔腿,便往嘴裡塞。
我剛咬下去,就聽見嗚嗚的聲音響起來,我放下了兔腿側耳傾聽,卻又不見了,便以為是外頭的風聲。我又要咬下去,又聽見嗚嗚的聲音響起來。
我這就有些害怕了。
要知道我雖然總是裝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其實骨子裡比誰都像小姑娘。
我握緊越春劍,往哭聲傳來的地方慢慢走去,正是佛像後側。
一個姑娘縮在那兒,驚恐地抬頭看著我,面上還帶有淚痕。我也驚恐地看著她,不知道誰比誰更嚇人些。
但好歹她算是個人,也並非精怪魔修。她大概也餓狠了,吃了我半隻兔子後才含淚說出了原因。
前面那個鎮子啊,大概出了個魔王之類的,向著全鎮要妙齡少女呢,還需得處子。鎮上被封鎖了消息,不許向仙家門派傳消息求救。有人嘗試著去聯系長虛門,但總歸到現在還沒有回音就是了。
她是因為不願被送去魔王那兒,才躲到這塊的。
我可惜地看著那半隻兔子,一抬眼撞上了那姑娘充滿希望的眼神。
她瞧我拿個越春劍,便以為我是什麼修為深厚的修真人了。
可我還是不得不懇切地告訴她,我甚至連氣都聚不了了。
姑娘的臉色一白。
我還要謝她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畢竟不是什麼高人,不知對手深淺,隻能遠遠地繞路了,我能做的,隻有往附近的門派通風報信一番。
姑娘的臉色白得已經不正常了,手指著我的後面顫顫巍巍。
我腦袋一昏,再醒來已經在姑娘口中的魔穴裡了。
姑娘的名字為明嵐,聽她說她是鎮上最好看的姑娘,因此我在她的襯託下被選為她的丫鬟而不是新娘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仍然後悔不該在那個破廟裡吃烤兔,必然是佛祖不高興了,才讓我一個過路的那麼倒霉,被打昏了和明嵐一起被抓送到這個魔穴中。
妙齡的新娘許多,都被關押在一個房間裡頭,一個個被換上了紅嫁衣,哭哭啼啼地聚在一起。
也不怪她們嚇成這樣,畢竟這個魔穴裡寒氣極重、陰森恐怖,又兼之看門的幾個小魔青面獠牙,看姑娘的眼神和嫩肉別無二致。
我因為是丫鬟的關系,又裝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行走較新娘們自由得多。
可我最為焦急,隻因我的越春劍不知去向了。
我便經常借著送飯的契機兜兜轉轉尋找藏我越春劍的地方。
我心中難得這麼有怒氣,也恨自己沒用,一個用劍的,沒有了劍,那還活什麼?
我探頭探腦,卻在一個門頭停了下來。房門半掩,守在門口的小魔大抵交差去了,我推開了門。房間挺大,大紅的喜床紅得刺眼,在這樣的情況下愈發奇怪,喜床正中間坐了個娘子,蓋著紅蓋頭,按理來說這樣的情景隻會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你一見到那人,心中的煩悶就減消了。
她從喜服的袖子裡露出一截手,手瑩白修長、骨節分明,捧著個蘋果,可是那手卻比蘋果要更好看些。娘子體量勻稱,隻是顯得略高了些,我頭一次這樣生出憐香惜玉的心,雖然還不見人,隻是覺得一定要救了她出去才好。
我走近她,她紅蓋頭上的流蘇輕晃。
我不由自主地揭開那紅蓋頭,從白皙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一直露出到秾麗的眉眼為止。她眉間一點朱砂,雲鬢下垂了一粒金佛花耳鐺。
美人是美人,隻是是個美男子。
美男子也便罷了,這人於我還有救命之恩。
是湛寂。
他面色沉靜,從眼底緩出了一道波,融化在眉間的紅砂中。
是觀音含笑:「終於等到你了。
「越春。」
我還保持著掀開他蓋頭的姿勢,被湛寂的笑晃了晃眼,我有些局促,鬼使神差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句:「小師父,你怎麼長頭發啦?」
湛寂失笑。
他簡單解釋了一下原委,他本是路過此鎮回往空明寺,遇見了此事,便將計就計頂替了要送上來的新娘子,小魔隻見他從蓋頭下露出的一截白皙下颌,便已經知曉是個絕色的美人,關押在這兒。
我咂舌稱贊,這就是看出人與人的區別所在了,我遇見此事,便想遠遠避開通風報信去,可湛寂便是來上山除魔來的。
我緊繃著的心見了湛寂到底放了下來,但還是強忍著找不到劍的焦灼問他,怎麼知道我就會來。
湛寂從身後拿出一把越春劍。
「我看見他們拿了這劍,就知道你會來。」
我大喜過望,瞧湛寂的眼神裡又多了幾分崇敬。
他平靜地說:「原本世間魔氣不過藏在最陰暗的地方,如今已經能光明正大地佔了一個城鎮了,此事背後緣由必然不簡單。」
按湛寂的意思是,要等到見魔頭的時候才好動手,現在是不宜打草驚蛇的。
見魔頭是什麼時候呢?我後來就知曉了,是娶親的時候。
到他們娶親的時候,陰森的魔穴非要裝點上慘紅的喜慶,那才是真叫一個怪異。新娘子們被嚇得連哭都不敢了,我心裡也瑟瑟縮縮,新娘子們蓋著蓋頭,需要侍女們牽著行走,兩側隨了長得奇形怪狀的妖魔。
我跟在新娘子湛寂旁邊,牽著他的衣袖行走,結果我顫巍巍的反而沒有湛寂蓋著蓋頭走得安穩。
洞內黑黝黝的,我心裡有些慌,卻悄聲和湛寂說,別怕。
湛寂頓了頓,舍了一粒舍利子塞給我,我氣悶惡心的感覺一下就消除了。
我的心定下來,越春劍縮小成袖劍藏在我的大袖裡。
等到了成婚的大殿,陰寒的氣息越發濃重,我握緊了手心裡的那枚舍利子,百脈裡好似有金光遊走。
魔頭露了臉,我悄悄地抬頭看了一眼,魔頭面容可怖、四肢瘦長,從枯槁裡透露出腐敗和血的味道,我趕緊低下頭,這個魔修,實在是長得太慘不忍睹,周身氛圍不可言說的令人作嘔,怪不得時人對於魔修都是十分唾棄的。
我又忽然想起謝長卿來,分明他才是世間名聲最大的魔修,卻沒有半分這種腐敗的感覺,若他把面上的嘲諷收一下,大概我會以為是哪個大門派的天之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