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想著,那個魔修已經走近了,枯瘦的手一面想要掀起湛寂的蓋頭,一面囑咐其他小魔,聲音嘶啞:「把其他的也都剝了皮,血蓄到池子裡。這種處子的血最好,大人要用。」
我的心一緊,手段慘烈不說,而且聽他的意思是,這些姑娘的血是給這個魔修的上級用的。
誰指使這魔修收集女子精血?是更成氣候的魔頭,還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那魔修的手剛要伸到湛寂的紅蓋頭上,另一隻修長如玉的手就緊握住了他,魔修的手半分再動不得,金色的佛家咒紋纏繞蜿蜒上了魔修,他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喊出來,聲音難聽。
越春劍同時出鞘,我斬斷兩邊要挾持住姑娘們的小魔,因著他原先給我的那枚舍利子的緣故,劍氣中還帶了金光。
我將飽受驚嚇的姑娘們略略安置好,反手越春劍就斬殺青面小魔。
小魔雖然不成氣候,但是數量頗多,風來晚劍訣第三式劍氣凌厲,我揮劍時竟然不知不覺又新會了兩式。
我力竭不繼,用力過度的右手隱隱顫抖,湛寂解決了魔修之後趕到,為我度化了最後兩團黑氣。
我跌落在地上,面色發白,抬頭看湛寂,他眉心前早有一點殷紅,此刻這一點殷紅愈發明顯,上挑的眼尾增一分紅色,卻是一副讓人不敢接近的悲憫模樣。脖頸上那串舍利子顏色暗沉。
我累極了,卻喘著氣笑起來:「小師父,我把這些小魔都殺完了。」
我已經會風來晚劍訣的第五式了,我現在是不是也很厲害?
湛寂翻開手,一朵瓣瓣重疊的金佛花在他的手心裡綻開,他把這花送到我的手上。
我接過,眉眼帶笑,這是我第一次被送花。
一朵重重疊疊的金佛花,我小心翼翼地攏在掌心。
湛寂為那些姑娘安神,又一個個送了她們回家,安定了這偏遠小鎮的民心,臨走前還留下幾道金印庇佑。
湛寂讓我時刻小心,說修真界中將有大動亂,此次魔修採血、邊上兩大宗門竟然無知無覺,便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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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將有難。
我咬著個野果子,路邊的小花一蓬蓬的,陽光那麼好,湛寂在前面慢慢走,我問:「小師父,蒼生是什麼?」
湛寂眉眼如同含雪,他道:「蒼生是世間萬物。不論王孫公子與走夫婢子,還是飛禽走獸,此間一草一木,你嘴裡的一顆果子,都是蒼生。」
「你是空明寺的佛子,那必然要成佛。我聽人家說,佛都是博愛萬物、眾生平等的。」
「我要先學會偏愛,而後才能博愛萬物,越姑娘。」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聲:「偏愛?」
他看向我的眼睛,慢慢重復一遍:「偏愛。」
偏愛要有多愛,才能足夠到後來平等地分給萬物?
越春劍滾燙起來,指引我往南邊走。湛寂的手往越春劍一點,越春劍的騷動安定了下來。
「越姑娘,你說你無父無母,身世成謎。如今南方藏劍山莊舊址有異動,或許順著越春劍可以溯源尋找。」
原來越春劍的騷動與藏劍山莊舊址出世有關。
湛寂說他本來就是去藏劍山莊舊址的。自從多年前藏劍山莊主人練劍入魔殺妻之後,又屠殺了整個山莊,這個曾經的修真劍派連同山頭一起沉沒,到今日才復現秘境,如今各大門派都派出了弟子前去探寶歷練。
我和湛寂就結伴前去。
心境平和之下,我竟然又能練成了劍譜上的三式。偶然有領悟不到的地方,湛寂一眼就能看出來哪裡不足。
我每練成一式,湛寂就送我一朵小金佛花,我美滋滋地串在越春劍柄上,金光流轉柔華生輝。
因為是極少收到的善意,我就越發珍惜地寶貴著。
誰不是個還未長成的小姑娘,誰又願意當惡毒平庸的師姐?
我撥弄著金佛花的一片花瓣,恍惚裡竟然有佛音輕響。我記起來初見時他轉著佛珠、踏雪而來的模樣,他為我修好殘破身軀,說來時我可幫他大忙。
「小師父,你要我幫你什麼忙啊?」
他眉心一點殷紅,湛寂閉上眼,鴉睫低垂,胸前一串佛珠莊嚴肅穆,良久,他淡淡出聲,不過二字。
他說。
「渡我。」
佛要我渡他。
5
我和湛寂到藏劍山莊的時候,已經算是晚的了。
湛寂與我暫別,他總歸是要回空明寺的。
巨大的漢白玉平臺上人滿為患,穿著各色宗派服飾的弟子們聚在一起。一個個眉眼意氣風發,我收回眼抱著劍懶懶地靠在一旁。
我正闔目想著我的越春劍和這個山莊有什麼關系的時候,卻冷不丁感覺有誰伸手往我這邊推。我下意識地睜眼,越春劍鞘打上那人的臂膊與臉。
吃痛的哀嚎聲響起來,我看見闊別已久的小師弟受疼地捂著手,又感到臉疼了去捂臉。狼狽得我想笑。
小師弟有名字,陸尋,陸家的嫡長孫,一脈單傳慣出的小祖宗,十歲被檢測出靈根天賦,被師父收為徒弟,多年來吃喝玩樂,卻憑著天賦照樣到了金丹。按他的話來說,不努力修煉,那就是要回凡間去當王爺的。
我從前念著他心性少年,非黑即白也算意氣,可黑白顛倒、意氣用錯了的時候,可真是像刀子割心般的疼。
他大概也沒想到我廢了靈根,當初連活命都可憐的人還能反應這樣快。
陸尋緩過來,忍著疼直起腰來。他穿著長虛門藍袍雲紋的弟子服,隻是臉上還存有一道被打出的紅痕,不免滑稽。他瞧清了我全須全尾地站在這兒,似乎不經意地松了口氣,到底還是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仍然不免厭惡情緒。
「你怎麼也來了,不是靈根都沒有了嗎?瘴氣入體好全了?」看我身強體壯活蹦亂跳的模樣,他還是嘴硬加上一句,「倒是你命硬。」
瞧瞧,這就是我五年的好師弟,原來他們也知道,被剝去了靈根、被瘴氣纏身、修為散盡的人冒雪下了山,十有八九是會死的。
我冷淡地一抬眉:「與你何幹?」
陸尋噎了一下,氣急道:「要不是師妹看見你來了,託我過來問候一下你,你以為我會和你這個廢人多言嗎?」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好見到楚謠遙遙地衝我一禮,眉間花鈿綺麗。
我也衝她笑,提起越春劍遙遙致意,一截半露的寒光與金佛花交相輝映,我是同她說:
我們,不死不休。
我也有道,走的是快意恩仇。
楚謠臉色微變,雲鬢上的珠釵搖搖晃晃。她還沒說話,陸尋倒先急了,到底是顧忌著沒再上手推我,斜飛入鬢的眉氣得挑起來。
「你衝小師妹舉什麼劍?她好心叫我來看你,你是不是知道了她已經結成金丹,更加鬱結氣憤了?」
噢,原來她已經金丹了,真快啊。我在長虛門的時候,每日每夜地修煉,總是憂心我這等天賦,還未修煉到金丹怕就已經老死了。
這點動靜已鬧得周遭都看過來,竊竊私語裡夾雜著「越春」「楚謠」,這兩個名字碰撞在一起,也必定說的不是好話。
卻看見陸尋的臉色發白,疼得陡然出汗,右手僵硬得握不住劍。
我回頭看,白玉臺高,謝長卿屈起一條腿懶散地坐在欄杆上,背後是鴻蒙而上的渺渺雲氣。他喜著玄衣,衣袂正好當風,恣意地在長風裡微動。他眉眼比山水還像畫,眼尾的紅色卻染了十分的戾氣。他垂眼含笑,怎麼瞧都是股嘲諷的味道。
「天下的話都被你說盡了。要趕人的是你們,來挑釁的是你們,要施舍憐憫的還是你們。」來人居高臨下地望著陸尋痛苦不堪的神情,嘴角勾了個帶了冷意的笑。
「——十足十的道貌岸然。」
白綏瞧見一片混亂,才知道這小師弟又去找麻煩了,匆匆趕到,正見到這場鬧劇,向謝長卿拱手道歉,說是陸尋冒犯了前輩,希望謝長卿能手下留情。
謝長卿懶散地笑,長指輕輕一點,從袖中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
陸尋這才好受過來,也知曉謝長卿的功力深厚不好惹。白綏看向我,神色莫辨,大約剛想說些什麼。
就聽見謝長卿極嘲諷的一聲嗤笑。
白綏就要帶著陸尋告退。
我被這樣諷刺,卻再沒有當初氣憤難過的模樣,卻少不了要再問一句。我平靜地問陸尋:「你十歲那年才入門,不過修煉兩年就築基,我那時連練氣都艱難,卻還是為你高興。你不喜歡叫我師姐,可我卻實實在在地把你當師弟,為你守著隔壁峰主煉藥數天,等他練好第一爐安元丸,巴巴地來給你。你性子比我討喜,滿門的人也喜歡你,可我那時為什麼不害你、不記恨你?你和楚謠都一樣,我固然平庸,為什麼我要單單記恨她?」
陸尋本來臉色就發白,聽了這話,大概也想起了什麼,嘴巴嗫嚅著,到底什麼都說不出來。
等他們走後,我才慢慢走到了欄杆前,長風把我的發絲吹動,仰起臉看謝長卿。
「你看,我說到做到,我沒死,活得好好的。」
上次一別,我還記得他說下次見我前,叫我可別死了的話。
他的笑容難得不沾冷氣,訝然地挑起眉。
他薄唇一掀,說了兩個字,卻被秘境開啟的巨聲給蓋住。
我回過頭,見到眾人凌空飛入秘境的巨大豁口,衣袂飄飄。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擁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鼻尖乃是松柏的清香。我抬頭正好可見謝長卿一截冷白如玉的下巴,微微帶了些笑意。下一瞬卻如芒星過空,快得隻聽見風聲作響。
再落到地上時,已然是另一番風景。秘境內別有一番洞天,我從謝長卿懷中離開,再望四遭,卻發現隻有我們二人。這秘境應當是隨機分散人的,此處降落點,隻有我與謝長卿二人。
這裡自始至終隻有一條小道,我拿捏不準,回頭想問謝長卿。
謝長卿眉梢又堆上了那些懶散,精致的袖口流轉著金光,他向來是個注重儀表的人,此時走在這號稱步步殺機的秘境裡如同闲庭散步。
他略抬了眉:「走著就是了,還要我抱著你?」
我被說得一噎,轉過頭去不理他,沿著小徑往前走了。
越春劍又在發燙了,隱隱之中我便覺得,有什麼在等著我,等我斬斷軟弱之後前往。
景色實在是秀致,兩側臨湖,湖上水波粼粼,並非晴天白晝,好大一輪明月掛起,乃是午夜幽然的雅致。兩邊錯落地綴了紫色的花,我側臉看謝長卿的時候,數不清的螢火剛好在他背後升起。
他瞧過來,我下意識地錯開目光。
大約是景色宜人,而我從心底覺得這個秘境就和我家後花園一樣安全親近,合著不知名小蟲的輕鳴聲,我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來這兒做什麼啊?」
這句話就是蠢了,人家來這兒與你有什麼關系?
他的眼尾往上挑,聞言卻垂下來看了我一眼,卻出乎我意料的,慢悠悠地回答了:「藏劍山莊,我自然來找劍。」
他瞧了瞧我手上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