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回話:「越春劍讓我來的。」
「越春劍也教你不要入魔?
「越春劍也教你劍訣?」
他步步緊逼,我往後再一退就要摔進紫花池子裡。他的眼瞳像墨玉一樣漂亮,卻在此刻壓低了聲音,聲線極其誘人,蒼白的臉上卻隱了蠱惑。
「那——越春劍有沒有教越春,離我遠一些?」
我從前隻聽說過謝長卿魔君的名頭,他在我面前一向都很正常,比陸尋、白綏都顯得高風亮節一些。如今他不過稍稍過了些,那雙眼便擁有要吞沒一切的繾綣魅力。
我就快站不穩掉進水裡的時候,謝長卿伸出手在我腰後扶了一把,我的臉與他的不過尺寸之間的距離。他看著我的眼睛,嗤笑一聲,散漫地笑道:「小丫頭。」
又被他戲耍了。
謝長卿收回手,漫不經心地整理衣袖,發絲落了些在他鬢邊,睫毛在月下又長又卷,身後大片的螢火曼舞。
「越春,我給你個機會,你現在就此離去,不要再往秘境之中走了。我這麼多年,壞事做盡罵名背盡,便難得當一回好人,把你那些師門仇報了。誰挖了你的靈根,我就毀了他的靈臺。誰讓你流淚,我就讓她哭到瞎眼。世間誰毀你謗你、辱你罵你,我千倍萬倍以痛償還。」
「我若是不離去呢?」
「倘使你非要走這條凝滿黑血的路,那便隻有和我一起入萬丈深淵了。誰能瘋魔,誰才能成活。」
從水霧中穿過的風輕透,我彎了唇笑:「你為什麼待我這樣好?」
湛寂待我好,因我是他命中一劫。
可是這樣聲名狼藉的魔君,三番兩次地出現,是為了什麼呢?
謝長卿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原先因何事起的恨意被風吹散,他忽然笑了,如同水上月華花初綻的模樣,他低垂了眉眼,難得借了月色三分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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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是,越春。」
6
謝長卿此行來,確實是為了一把劍,藏劍山莊莊主與其夫人同制了一對劍,其中之一就是刃雪劍。
謝長卿抬了一分下巴說,那本就是他的東西。
過多緣由,他卻不講。但我已經知道,我從小沒有父母,也不曾是誰的掌上明珠,如今看來,我和藏劍山莊有脫不開的聯系。
我和謝長卿並肩而行,危機步步沒見著,倒是賞了一路的景色。謝長卿見怪不怪,我也就不多過問。等到我手中的越春劍越來越燙,我幾乎握不住的時候,聽見謝長卿一聲「到了」。
我已經準備好看謝長卿炫技破陣、勇奪秘寶的場面了,沒想到他隨便捏了個訣,刃雪劍就緩緩浮現了。刃雪劍身長三寸,劍身厚重古樸,然而刀刃卻如同雪般清亮。謝長卿的散漫消散殆盡,重新將劍攏在手心。
一回頭正好看見我古怪的表情。
他笑:「本來就是我小時候慌亂下藏的。」
越春劍再難控制,飛了出去,與刃雪劍相並,正好是一對,天地陰陽。
我頭疼欲裂,好像大火在我腦中燃燒。幻境在我眼前重新織起。
我看見來往逃命的奴僕、藏劍山莊美麗的紫花被踐踏燃燒。
他們哭喊著說,家主瘋了,家主乃是修真界的大能,入魔了誰能阻擋。上一秒還在亂糟糟地逃亡,下一秒卻被凌厲血腥的劍氣擊中倒地而亡。
有雍容婦人抱著女嬰惶然失措,終於被她找到躲在角落的七八歲的小男孩,她鬢發散亂幾近絕望地囑咐他,把女嬰和越春劍一起,放在長虛山下,長虛山上的玉清真人若見,她的孩子便可以活下去了。
小孩應允,卻身量矮小,抱了女嬰之後再拿一把劍已然吃力極了,他隻好把自己的本命劍丟在亂草中,捏訣守護,一丟就是十多年。
婦人瞧了最後一眼她的孩子,女嬰那麼小,她卻見不了長成的模樣了,素手捏訣,以必死的決心與她失了瘋的丈夫、曾經最親的枕邊人抵死相戰,以祈求給她的孩兒多一些亡命的時間。
原來,我也曾是誰的掌上明珠。隻是我至親的母親,徒然死在誰的刀柄下。
我的頭又劇烈疼起來,等我清醒過來時,腦海中已有了風來晚劍訣的剩下半卷,與一枚令牌,藏劍山莊的莊主令牌。剩下半卷正彌補了我靈根缺失的漏洞,運轉心法時可借天地靈力相用。
謝長卿正迎著月光瞧他的刃雪劍,劍光如銀如月,他半側過臉來,陰影落下影影綽綽。
我現在知道了太多,反而一下子沉默了。
我正打算開口時,卻聽見我無比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還叫我師姐,不卑不亢。楚謠就臨水站著,湖波吹動她渺渺的裙擺。陸尋此刻不見了蹤影,倒是個白綏站立於她左右,郎才女貌,讓人生起無邊的惡心。
她笑,我也笑。
「我算你哪門子師姐?」
楚謠搖了搖頭:「師姐縱然被趕出了師門,仍然是我的師姐。」
她雖然是和我說話,卻眼神直直地看著謝長卿,見到他蒼白指尖玩弄的刃雪時,面上極明顯地出現了恐懼的模樣,卻還是彎著眼笑說:「這位道友手上的劍,我先前也見到了,心裡很喜歡,不過有事耽擱了,沒成想到了道友手中,本來機緣就是求一個時機,我願以天階功法相換。」
話裡話外都是遺憾,若換了旁人,不過一把劍而已,又非都是劍修,早就換了。
謝長卿卻懶懶地提了唇角,終於給了她一個正眼,刃雪在他手中愈發漂亮,他說:「這劍,你的?」
他抬起了下颌,眼神三分倨傲:「我的劍槽上,尚缺了半塊沒用的靈玉。聽聞楚謠仙子靈玉體質,不知道能不能借內核一用。」
楚謠臉色霎時蒼白,往後退了半步,眼神痛苦得好像聽著了什麼讓她十分痛楚的話。
我上一次見她臉這麼白還是在長虛山崖下的瘴氣林中,她體質幹淨,沾不得半點濁氣,我就忍著後背的黑霧灼燒腐蝕感,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那時她奄奄一息,難得哭了,她小聲地說她要死了,師姐,她不想死。我說,好。最後一口氣,將她送了上去。
真是不知曉,謝長卿這樣一句話,怎麼看起來比長虛山下的魔障還要嚇人些。
白綏原先正側了臉瞧湖邊一朵正開得好的紫瓣睡蓮,聽到這話也不免轉過來維護楚謠:「前輩功力深厚,我等也不願冒犯相爭。但是前輩話未免過了些,你要師妹的內核,不就是要她的命嗎?」
謝長卿慢慢地笑了:「靈根與玉核有什麼區別呢?你們白拿了旁人的靈根,也該用什麼東西來償還,因果相償,修行講的不就是這麼一個緣法麼?」
我止住謝長卿,讓他不必多說了,等會兒打起來,說不準還要暴露他魔修的身份。
我自己往前走一步,楚謠咬住下唇,大抵以為謝長卿的話就是我的意思,帶了分決然:「師姐,你非要做得如此絕嗎?」
我隻是平靜地說:「此事不了結,我恐怕會生心魔。」
我拉起謝長卿就轉身要走,卻聽見背後白綏沉默了片刻,道了聲:「初見你時,你不是這樣的。」
我轉過身去,越春劍隨心而動,帶了破空聲往他飛去,風來晚心訣在我心裡慢慢運轉,藏劍山莊千萬靈氣以不可見的軌跡匯入我的百脈,縱然白綏的修為已然是佼佼者,瞬息之間已做出了反應,可越春劍到底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他高束的頭發散了一肩。
誰許他這樣居高臨下地評判我的?
我輕笑,一字一句卻說得殘忍。
「初見你時,你也並非如此。讓我想想,你是怎樣衣衫破舊、面黃肌瘦的惡心模樣?是誰跪在地上乞憐,哭得狼狽不堪,求著我把他撿回去?是誰以半妖的血脈與母親在村中混住,卻連累得母親不得好死?隻是可憐了凡人母親,到死都不曾憐愛她的兒子一分,圈養他如同一隻狗。
「——我想想這是誰?噢,原來是你啊,白綏。」
誰在大雪中初遇,卻過成了彼此最厭惡的模樣。
他幾乎挺不直腰了,唇上血色盡失,誰把他最痛的地方撕開來看,竟然是經年不愈的恨。
白綏說他因為下賤的半妖血脈,餓到與狗爭食。山上弟子多闢谷,也不願吃我做的飯,因了太過難吃,他卻每每吃得面不改色通通解決。
白綏還未測出單系水靈根前,住在外門,我修煉繁忙也不多去看他,他也自知累贅,也不來麻煩我。唯有的那麼一次,我帶著滿懷剛做好的桂花糕去找他,卻看見他被外門子弟欺辱孤立,在冰天雪地裡搭了個草棚過活,他仰起臉,長眉落了雪,嘴被凍得青白,他顫抖著說,他終有一日,會踩在所有人的肩上,再不受他人欺辱。
我抱住他說好。
如今他已是玉清真人門下最出色的徒弟,是長虛門派這一輩最優秀的人,沒有人再敢以他半妖的血統嘲笑他,所有人都在為他的榮譽添花。
但不包括我了。我的恨意,大概唯有他跪著自去一臂,才能平息。
7
謝長卿撈一朵水心蓮放在掌心,我好歹醞釀了半天的情緒,到底還是問了他。
「我……與這藏劍山莊究竟什麼關系?」
謝長卿正凝眸看花,聞言倒是看了我一眼:「你不是都看見了嗎?得了心訣就把腦子忘在那兒了?」
他懶懶地拉長音,不免戲謔:"藏劍山莊的大、小、姐。"
「那你呢?你又是什麼人?」我突然靈光一現,含淚凝視,「你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謝長卿梗住,卻忽然彎唇一笑,正如銀月乍破水面,點點浮光穿梭。
「那倒不是。我是你的童養夫,我的好妹妹。」
這下換我說不出話了,眼瞧他鳳眼含情的模樣,我僵住不語。
「若非山莊事變,恐怕你我孩子已都有了。」他輕嘆道。
我愈發驚恐了。
謝長卿把眉一挑,聲音壓低了,狹長的眼眸微眯起來,語氣裡倒是十分的威脅,尾音上調:「怎麼?不願意?嗯?」
他步步緊逼,墨一樣的長發披散。
「你手中的越春劍還是生生取出我的肋骨做的,你不想認也可以,將越春劍留下。」
我將越春劍抱在胸前,往後退了一步,瞪著眼睛看他。
謝長卿大笑起來,半掩住眼睛,唇彎得倒是好,肩膀笑得輕顫。果然是魔君,神經倒比旁人奇特些。
他把手放下,眼裡再瞧不出一絲笑意,他說:「好了,不逗你了。
「你可知道,你若帶了藏劍山莊的宗主令出去,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
「我知。」
「你可知道,藏劍山莊的宗主、你的父親,練劍入魔並非偶然,藏劍山莊覆滅,也並非巧合?」
「我知。」
「你可知道,這路必定坎坷,我多年經營,卻也不得不入魔,如今雖說是差臨門一腳,總歸是殊死之路。」
「我知。」
他撫掌而笑,低聲說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