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那個秋雨連綿的寒夜。
感受著自己逐漸失去視覺,觸覺,直到最後失去聽力,世界萬籟俱寂。
周身寒涼徹骨,五識盡喪而死。
可我並不是獨自一人咽氣走的。
那一夜,一位身著黑衣的梁上君子跳下來,給我灌下了加劇毒發的藥。
他捂住我破碎的痛呼,狠聲道:
“皇後娘娘,得罪了,貴妃娘娘吩咐了,不能留你苟延殘喘,以免夜長夢多。”
我氣絕後,被那黑衣人悄悄背出了椒房殿。
在不知何處角落裡,我被人折斷了手腳,剜去眼球,割斷頭顱,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將我的屍身塞進了棺材。
心髒前還貼著一道符紙。
原來,崔若瑤忌憚我的存在,更忌憚我死後化作厲鬼報復。
於是她特意找了大師,企圖用這種方式鎖住我的靈魂,讓我永囚棺內,無法超生。
極其狠毒的手段。
我死後,靈魂的確無法離開紫禁城。
我飄浮在半空中,看著天際逐漸破曉,有太監跌跌撞撞闖進養心殿。
“陛下,不好了,椒房殿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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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蕭淮遠才剛剛起床,昨夜他寵幸了兩個嫔妃,現下仍未恢復精神。
他厭倦地揉了揉眉心。
“皇後怎麼了?鬧著要朕見她是吧。”
小太監嚇得跪伏在地上,不住哆嗦著。
“昨,昨夜,廢後林氏歿了。”
蕭淮遠一頓,轟然站起身。
“怎麼會,她一向身子強健,難不成是自尋短見?難道她不知道嫔妃自戕是誅九族的罪嗎?”
“今日晨起,有宮女進去送飯,就發現林氏已經自缢身亡……”
他滿眼震驚和不可置信,龍袍尚未系好,便要擺駕去看我。
可等他趕到椒房殿時,看到的隻有一口冰冷的棺木。
崔若瑤淚眼漣漣,在殿前攔住了想要上前的蕭淮遠。
“陛下,皇後姐姐是自缢,死得不好看,她生前就吩咐下人,說與您死生不復相見。”
“陛下難道不願成全她唯一夙願嗎?”
蕭淮遠滯住了腳步。
“臣妾已經遣人給皇後姐姐收斂了屍身,隻希望讓她早日下葬,入土為安。”
他頓在原地,望著已經封死的棺材,忽然抬起猩紅的眸子,自嘲起來。
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我。
“林錦姝,你便對齊王用情至此嗎?朕在你眼中就如此不堪。”
“你寧可去地下追隨他,也不願陪在朕的身邊。”
這時,所有宮人也紛紛配合貴妃跪在地上。
“請陛下讓皇後娘娘入土為安。”
蕭淮遠在我的棺材前沉默了許久。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手扶上棺木,我看到崔若瑤的目光也緊張起來。
終於,他頹然將手放了下來,落寞道:
“準。她既然不想做朕的皇後,就以妃禮安葬。”
“林氏生前不恭不順,又犯自戕大罪,念人死不能復生,禍不累其家人,便寬宥至此。”
崔若瑤連忙附和。
“陛下仁德,想必皇後姐姐九泉之下若有知,一定會感念陛下寬恕。”
蕭淮遠頷首,看起來無波無瀾,轉身離開椒房殿。
然而,他卻在即將走出殿門時,扶住門框,猛然嘔出了一口心頭血。
【第4章】
“陛下!”
崔若瑤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呼。
因為她看到蕭淮遠吐了一口血後,身形搖晃了一下,隨後重重栽倒在了地上。
我飄浮在紫禁城上空,冷眼看著九月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
崔若瑤心知夜長夢多的道理,命人抬棺出宮,立刻將我安葬。
然而下葬並不像她想象的那麼順利。
我靈魂被桎梏,怨氣極深,晃晃悠悠地坐在棺材上。
雖是無相的魂魄,對於生人而言卻如千斤重。
我的棺椁始終抬不出皇宮。
無論他們用盡各種方法,棺椁一要出椒房殿,就變得異常沉重,紋絲不動。
陰風怒號,攔住抬棺人的去路。
抬棺的太監皆恐慌不已。
隻因我死不瞑目,連屍首都不全,如何能輕易離開這皇城?
蕭淮遠蘇醒之後,有小太監驚恐地去稟報這一難事。
“陛下,皇後娘娘的棺椁一直抬不出去……怕是怨氣所致。”
他怔住了。
“怨氣?”
“明明是她背叛了朕,明明是她心裡裝著別的男人,她有何怨氣!”
蕭淮遠怒了,下令找了道士來做法。
那老道長有些道行,很快就在三炷香的煙霧上看到了我。
我流著血淚,坐在棺木上搖晃著雙腿,對他說:
“煩請你轉告他們,我有心願未了,絕不能葬入他的妃陵。”
我生而身不由己,死了必然不能再任人擺布,隻求一個自由自在。
老道長臉色大變,趕緊拱了拱手對蕭淮遠說:
“此女子怨念極深,死的悽慘,怕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心願未了,她不肯入土為安啊。”
“怨念深重,死的悽慘?”
他十分震驚,忽然看向緊閉的棺木,握緊了拳頭。
“打開棺木,朕要開棺驗屍。”
我看到一旁的崔若瑤冷汗涔涔,連忙撲上去,急切地說:
“陛下,這怨氣衝天的女屍不詳,恐會衝撞了陛下,就算陛下不為自身計,也要為國運昌隆考慮呀!”
我飄在上空饒有興趣地望著這一切。
崔若瑤自然害怕,她是萬萬不敢讓蕭淮遠看到我的屍身的。
隻因我為她所害,屍首分家,死狀極為悽慘。
蕭淮遠雙目赤紅,分不清是生氣,還是不忍。
他問道長,“可還有什麼別的法子?能化解她的怨念?”
老道長沉思片刻,捋了捋胡須,意味深長地說:
“要想讓其執念消散,就要抹去她在世間存在過的一切痕跡,沒了牽絆,也就人死燈滅,萬古如長夜。”
於是,蕭淮遠命人將我寢宮裡的所有東西都搬了出來。
包括我生前用過的物品,衣物。
隨即,他驚訝地發現,我竟然根本沒有多少東西。
隻不過需要一把火,就能燒得幹幹淨淨。
他發現了被我摔斷的玉簪,握在手裡,沉默良久。
“燒完之後,世上就再沒有她存在過的痕跡了。”他喃喃念道。
崔若瑤以為他在忌憚,忙安慰,“是啊,等把這些都燒完,林氏就投胎去了,再也不會幹擾陛下清聽了。”
他沉悶地“嗯”了一聲,聲音聽不出悲喜。
大殿前,道士畫地為符,將我的衣物燃起了一把大火。
火光衝天中,我遊蕩在火裡,終於釋然地笑了。
如此一了百了,才得以遂了我的心願呵。
【第5章】
火滅之後,老道長掐指一算,眉頭一皺。
“陛下,殿中還有未盡之物。”
崔若瑤臉色微變,“怎會,適才是本宮親自監督搜宮的,皇後姐姐的東西都在這兒了。”
蕭淮遠揮了揮手,下令重新搜宮。
這一次,有宮人卻在床底下發現了我的遺書。
由於藏得隱蔽,這封遺書沒有被崔若瑤的人發現。
蕭淮遠目光一緊,屏退了所有人,坐在我的棺椁旁,打開了那封信。
上面是我毒發的間隙,用抖動的筆寫下卓文君的《白頭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信上我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並不是林錦姝。
我是流放奴籍的女子,隻因天賦異稟,被建章宮選中成為細作。
自從被先帝託付,為你去當齊王的細作,我便再也身不由己。
為了見到你,我曲意逢迎不愛之人,咽下所有侮辱,隻是為了活著回來見到你。
可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你也是。
先帝騙了我,他用來控制我的西域奇毒明明沒有解藥。
我所期盼的一切也注定是枉然。
我這一生,活得疲倦,隻想走得清靜,希望你不要將我土葬,而是把我的骨灰撒入山川湖泊,挫骨揚灰即可。
你要做一個好皇帝,至少不要讓你的子民再受冤屈,有生之年,莫要再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我與你,再也不要遇見了。
【嫋嫋】
…
蕭淮遠一字一句看完了我的書信。
殿內很安靜,靜到隻能聽到他起伏的呼吸聲。
突然,有一滴滴滾熱的眼淚砸在了我的棺材上。
我忽然意識到,蕭淮遠竟然哭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哭。
第一次哭,是他騎著白馬送我遠嫁別國,那時的他因為愛我,因為不舍,如今又是為何?
明明他恨透了我,不愛之人死了,也會傷心嗎?
“開棺。”他啞然道。
“朕與她夫妻一場,總要見一見她的遺容再送她走。”
崔若瑤徹底慌了,還上前妄圖阻攔,“陛下……”
卻被蕭淮遠狠狠甩開衣袖,將她推到了地上。
幾個小太監合力撬開了我的棺蓋。
我終於面對面,又一次見到了蕭淮遠。
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他瞳孔猛然一縮,棺材中的我,安安靜靜躺在那裡。
興許是因為中毒已深,我的屍身甚至沒有腐爛,蒼白的肌膚甚至都和生前一模一樣,猶如睡著了一般。
可我的眼皮深陷,被挖掉了眼球,四肢折斷,衣不蔽體,心口處還被銀針扎了一道符咒。
上面寫著:永世不得超生。
此種陰毒的厭勝之術,皇宮裡最為忌諱。
我的模樣很是可怖,遍布青紫,中毒痕跡極為明顯。
周圍宮人都紛紛驚恐地跪拜下去。
但蕭淮遠沒有害怕,而是伸手摘掉了那張符咒。
隨後,他脫下外袍,將我的身體蓋住,緩緩抱了起來。
他的臉龐緊緊挨著我冰涼的額頭。
“嫋嫋,你瞞得朕好苦。”
“為何你什麼都不肯向朕解釋,你明明知道,我不過是與你賭氣,想得到你的用心相待。”
他肩頭抽搐,似乎心痛至極。
“朕不知道你病得這麼重,不知道你這麼疼……”
我感覺到他好像在流淚,又似乎是風沙迷了眼睛。
“是你做的。”他眼皮未抬,冷漠地對身後的崔若瑤說。
幾個侍衛已經及時上前將崔若瑤束縛在地上。
她難以抑制地癱軟下去,拼命掙扎著,聲聲泣淚。
“陛下息怒,陛下,臣妾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蕭淮遠閉目,沉溺在清冷的風裡,就那樣安靜地抱著我,仿佛充耳不聞。
崔若瑤仍然自顧自地訴苦:
“明明我才是你名正言順的良娣,陪伴你多年,我天姿國色,母家戰功赫赫,哪一點比不上她?”
“憑什麼皇後之位我一定要拱手讓人?還是這麼個殘花敗柳之身,臣妾不服!”
他終於冷然開口。
“欲壑難填,所以,這就是你害人的理由?”
崔若瑤哭得聲淚俱下。
“陛下明鑑!她早已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我不過是想讓她快點死,不要化成厲鬼禍害他人,臣妾也是一片好心啊!”
【第6章】
蕭淮遠將我輕輕放回棺內,旋即起身。
他走到崔若瑤面前,命人將她扶起來。
崔若瑤早已腿軟,被強行板正了身形,滿面淚痕。
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一點點捏碎了崔若瑤的脖頸。
“你隻不過是嫋嫋的替身,算什麼東西,也敢殺了我的嫋嫋。”
崔若瑤拼命地掙扎,可不敵臉色逐漸青紫,終於臉偏到了一邊,再無動靜。
他漠然吩咐。
“皇貴妃崔氏,五馬分屍,屍首扔到荒野,永世不得超生。”
蕭淮遠尋來了民間最好的縫屍匠,將我的屍身拼湊完整。
又打造了一副冰棺,將我放在其中,日夜守著,不理朝政。
他總是握著我的手與我自言自語。
“嫋嫋,朕忘了告訴你,這三年,我有無數話想對你說。”
“嫋嫋,我一直在想,隻要你肯對我服軟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我都會心軟原諒你。”
“可時至今日,我才知道是我錯了。”
他尋遍天下,找來許多巫醫道士,企圖用借屍還魂的辦法讓我回來。
可惜都無濟於事。
即使他無比希望我能留下,可我的身體還是不可控制,逐漸走向了腐爛。
雪停了,太陽灑滿整個紫禁城。
一陣風吹過,角樓檐角的宮鈴清脆的響,像極了多年前的午後。
在我身體徹底腐爛之前,蕭淮遠命人放了一把大火,將我火葬。
並按照我的遺願,派人把我的骨灰撒到了大徵最美的山川河流。
隨後,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多日,水米不進。
出來的時候,蕭淮遠一夜白頭,與俊美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的神情也憔悴了許多,一動不動站著,像一尊雕像。
院落裡的白梅開花了,大片大片,如煙似霧。
“嫋嫋,梅花都開了。”
他終於難以抑止地落下淚來,崩潰地哽咽出聲,向漫天飛舞的花瓣伸出手。
“我什麼也不要了,你回來我身邊好不好?”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一剎那,我的身體被一片白光覆蓋。
那一日,我的魂魄徹底變得透明,看到前方有一條波瀾平靜的大河。
我看到自己美麗的倒影,長發如練,一顰一笑,盡態極妍,如臨水照花。
河流上有一條擺渡船,老船夫邀我上了船,笑眯眯問我,姑娘下一程想去哪裡?
我笑容明媚。
“天大地大,去哪裡都行。”
船夫指給我幾個遠方的方向。
眺望半晌,忽然,我看見了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那裡有一對夫妻和美的小商戶,妻子已經懷孕,即將臨盆。
兩人都將這個孩子視若珍寶。
我指著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欽羨不已,“就去那兒吧。”
“好,就這兒吧。”
老船夫笑著答應,劃動起了船槳。
就在我即將啟程的時候,我聽到蕭淮遠急促的聲音。“嫋嫋。”
這裡是黃泉路,生者不能入黃泉。
“皇後又如何,一個殘花敗柳之身,你隻不過是陛下一時興起玩玩的戰俘而已,還真把自己當正宮了?”
「嫋蕭」 可當我看到他胸口滲血的空洞,和輕飄飄的魂魄時,我愣住了。
沒想到,他竟然死了。
原來,崔若瑤被他賜死後,她的兄長鎮國將軍擁兵造反。
蕭淮遠御駕親徵,雖戰勝了反賊,卻因為受了重傷,最終感染而死。
他說,他已將江山託付給了皇弟蕭懷逸。他賢能勤勉,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這個皇帝,我早已當的厭煩疲倦。下輩子,隻想與你粗布麻衣,做一對逍遙山水的眷侶。”
他渴望地向我伸出手,心口處的空洞不斷向外滲血,化作漫天嫣紅的花瓣。
“嫋嫋……給我一個機會,你能原諒我嗎?”
可我隻是笑著朝他擺了擺手,坐進了擺渡人的船艙。
他絕望地跪在岸邊,任由大風將他瘋狂的思念吹散在大河。
淚水悄然滑落,我哭了,隨後又釋懷地笑了起來。
因為,這一世糾葛情傷,我們的緣分已經走到了盡頭,緣分已盡了。
下一世的人生,隻願各自安好,昨日暗沉不可追,來日之路光明燦爛。
明日是沒有彼此的嶄新明日。
蕭淮遠,再也不見。
嫋嫋,走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