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霍臣淵的聲音像哽在喉嚨裡。
他臉上的血色一瞬間消失了,像一臺突然斷電的機器,停止了一切運作。
一旁,王勵癱倒在地。
他崩潰地抱住頭,聲嘶力竭地喊:「他明明可以活下來的……是導演不叫救護車,也不讓我們任何人與外界聯系。」
王勵哽咽難言:「他們拖了整整六個小時……」
「小澤孤零零躺了六個小時……」
「他是硬生生被拖死的啊!」
哭聲裡,霍臣淵始終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直到王勵抽噎著,從包裡拿出我的手機,遞給他。
「這是小澤的手機,他吊威亞時摔壞手機,所以每次都交給我保管。」
「還每次都要強調,如果你打電話,或者發消息給他,就第一時間告訴他。」
王勵垂著眼皮,低聲道:「可是……」
可是一次都沒有等到。
以後,也等不到了。
霍臣淵接過手機,動作遲緩,仿佛魂魄也抽離出了身體。
Advertisement
搶救室的門開了,窄窄的平車上,是我的身體。
霍臣淵走過去,伸手掀開我臉上的白布。
「小澤,醒醒。」
他俯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賴床了,給你做最喜歡的厚蛋燒。」
以前霍臣淵不忙的時候,會早起給我做厚蛋燒。
我每次都會吃光,然後仰著臉對他笑:「最喜歡厚蛋燒了!」
其實,厚蛋燒即使作為霍臣淵唯一會做的一道菜,味道也沒有很好。
有時忘記放鹽,有時又太鹹。
但因為是他做的,所以我很喜歡。
我透過湧出的眼淚看他。
傻瓜,我喜歡的哪裡是厚蛋燒,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你啊。
10
霍臣淵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的臉,似乎篤定我會在下一秒睜開眼。
可惜沒有。
他茫然地抬頭問醫生:「他怎麼了?」
醫生們面面相覷,小心翼翼道:「霍先生,病人已經去世了。」
「不可能,」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小澤不會死。」
「你們必須救活他,」霍臣淵面無表情地把醫生和平車往手術室裡推,「回去,搶救到他活過來為止。」
他說話的樣子很認真,力氣卻大到幾位醫生們都攔不住。
雷啟明從身後拉住他:「霍總?」
霍臣淵很反常,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
醫生為難道:「霍先生,我們知道您很難接受,但現在他需要去太平間。」
霍臣淵掙脫雷啟明,一把將我攔腰抱起。
「你們放棄他,我不會。」
時隔一年,我又回到了跟霍臣淵的家。
這裡什麼都沒變。
我的拖鞋規整地擺在門口,出門常戴的鴨舌帽還掛在玄關。
霍臣淵把我小心翼翼放在沙發上。
「小澤,你躺一下,我拿毛巾給你擦臉。」
我跟著他飄進衛生間,看見他的牙杯旁邊,是我的。
兩支牙刷相對,仍是一年前我刻意擺放的樣子。
霍臣淵低頭擰毛巾,手指發顫。
回到沙發邊,他細致地給我擦臉:「怎麼還是瘦了那麼多?」
「我派人送給你的水果和劇組加餐,你是不是沒有乖乖吃掉?」
我在一旁暗自詫異,那些,竟然都是霍臣淵做的!
可是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他明明不關心我。
他沒等到我的回答,房間裡彌漫著令人絕望的靜謐。
他停下動作,打開沙發邊的投影儀。
白色幕布上驟然出現我的臉,數千張照片和視頻循環播放。
十五歲,我的初中畢業照。
十六歲,我參加學校運動會,在操場上奔跑、跳躍。
十八歲,學校成人禮上,我站在講臺上宣誓,眼神卻在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霍臣淵太忙,我的學校活動他從未參加。
但這些照片和視頻,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霍臣淵將我扶起,用肩膀支撐我軟塌塌的脖頸和腦袋。
他挽著我的手,像尋常情侶一樣,跟我十指交握。
也許是我的手太涼,霍臣淵臉上有轉瞬即逝的苦痛。
「小澤,你看,這是你第一次試鏡。」
「這是你第一支代言廣告。」
「這個,是你第一次在公開活動上走紅毯。」
他用臉頰緩緩蹭我的頭,低聲道:「我的小澤……真好看啊。」
幕布上的畫面仍在不停變換,我看見自己的各種樣子。
開懷大笑的、皺眉憤怒的,眉眼彎彎的、默默流淚的……
那麼多,那麼多。
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這些照片和視頻的出處。
多到我都快以為:其實,霍臣淵愛我。
可是,怎麼可能呢?
我壓下心中梗痛,強迫自己低下頭,不再看。
卻聽見霍臣淵的聲音出現在視頻裡:「小澤,生日快樂。」
我抬眼,發現幕布上播放著客廳的監控視頻。
去年十月,我生日那天。
畫面裡的我喝醉了,昏睡在沙發上。
霍臣淵單膝跪在沙發前,俯身吻在我的額間。
我瞪圓了眼睛,瞬間飄得很高,聽見他說:「願我的小澤永遠平安、健康、星途坦蕩。」
「永遠,也不要知道……我愛你。」
11
我驀地笑了。
眼淚卻先湧出來,流進咧開的嘴巴裡。
霍臣淵,真的愛我!
我好開心啊。
可是為什麼要哭呢?
明明心髒已經停止跳動,為什麼還會那麼痛?
我不管不顧地朝他俯衝下去,像少年時飛撲進他懷裡那樣。
可觸到他的瞬間,我的魂魄就像一團稀薄雲霧,在觸到的剎那散開。
我抱不到他,永遠也抱不到了。
一滴淚穿過我的手掌,墜到地上。
然後有更多淚滴穿透我。
我的手像虛影,撫摸著霍臣淵淚湿的臉。
傻瓜。
我也流淚,卻笑著罵他。
早點讓我知道,不好嗎?
那樣的話,我們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遺憾了。
「還是……被你聽到了啊。」
霍臣淵悽然地笑了下。
他抬頭,似乎在看著我的眼睛。
「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像一隻倔強又可愛的小鹿。眼睛很大,很圓。」
「脊背很直卻站在最隱蔽的位置,偷看我。」
「得知你父母過世,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怎麼辦,會不會想不開做傻事。所以我立即跑去醫院找你。」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臨終託孤。」
我頓住,望進他的眸子。
那裡面,盛著純真的熱忱。
「握住你手的那一刻,我就決定要一輩子牽著你。」
「可是你太好了,太耀眼了。」
他伸手打開桌邊櫃,裡面滿滿當當,裝的都是我的東西。
我用過的鋼筆,壞掉的耳機,隨意擺放的學生牌和校卡……
還有好多好多我早已遺忘的東西。
這些,都被他好好地保存著。
霍臣淵從裡面拿出一沓厚厚的信封。
我訝異地發現,這些都是我上學時收到的情書。
這些情書當時第一時間就被他板著臉收走。
沒想到還在。
他一封封拆開,笑著看上面的字。
「他們說得沒錯,我的小澤真的很好。」
我飄到他身後,看見情書裡描述我的字句都被霍臣淵做了標注。
有贊同,標注為:【小澤的確長得很好看,很乖,像修竹的這個比喻很恰當。】
還有反駁:【不不不,小澤並不是高冷的人,他不說話,很可能是餓了。】
我流著眼淚笑,怎麼會有人這麼無聊、這麼幼稚啊。
看著看著,霍臣淵繼續道:「我看著你長大、變得越來越挺拔,越來越優秀。」
「而我在你面前開始變得不自信,我怕自己會耽誤你,怕自己沒有給你最好的。」
「所以我替你申請了國外最好的學校。」
「可是你沒有去,我卻又覺得好開心。」
「直到那次……」
直到,那次我向他求救。
霍臣淵嗓音喑啞:「那次我嚇瘋了,拋下一桌投資方去酒店找你。」
「看見你還好好地,我一邊慶幸,一邊恨不得把你揉碎了融進我身體裡……」
那一晚,我的確快被霍臣淵弄破、揉碎了。
「可清醒後我就開始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忍住,後悔讓你落到進退兩難的境地。」
「我怕毀了你的星途,所以讓你離開公司,想等著把家裡的事情處理完,就把你接回家。」
霍臣淵失魂落魄地笑:「我還預想過,你以後如果出門拍戲,到哪我都跟著,給你當助理。」
「可是……」
他喉結滾動,再也說不下去。
可是,我們都沒有等到那個以後。
12
我默默地站在霍臣淵面前,看著他蒼白而痛苦的臉。
忽然覺得可惜。
我等著霍臣淵回信,他等著一個完美的時機。
我們始終站在結局的兩端,等到的,是各自的遺憾。
為了撐住我的身體,霍臣淵渾身都很緊繃。
幕布上播放著我的各種樣子,霍臣淵壓抑的嗚咽,融在視頻的笑聲裡。
魂魄變得越來越透明,我知道,自己真的要走了。
我蹲下來,仰臉輕撫他不停流淚的眼。
別再難過了,霍叔叔。
這世界上,誰會沒有遺憾呢?
我傾身抱他,像一團稀薄的雲擁著月亮。
敲門聲突然響起,霍臣淵不應,也不動。
敲門變成砸門。
「霍臣淵!你給我把門打開!」
是他父母的聲音。
霍臣淵抬頭,眸中的哀傷已然隱去。
他輕輕放下我,去開門。
霍母先衝進來,激動道:「我聽說你把許澤的屍體帶走了?!」
「你難過我可以理解,畢竟是養了 9 年的人,是條狗也會舍不得。」
「但你也要想開點,反正他父母早就不在了,他現在死了也是好事,至少算他們一家三口可以在地下團——」
「閉嘴!」
霍臣淵雙目猩紅,渾身戰慄。
殘存的一絲理智也瀕臨崩潰。
霍母瞪著眼睛,震驚道:「你怎麼能這樣跟媽媽說話?!」
霍父聲音更大更高:「霍臣淵你成何體統!怪不得蔣茵要毀了你們的婚約,還要從霍家撤資!」
「你現在跟你媽媽道歉,再去蔣家賠罪!」
他狠狠用手中的拐杖杵著地:「否則,霍家的財產你一分錢也休想拿!」
「該賠罪的不是我,」霍臣淵直直盯著霍母,「是你!」
霍母被他眼中的恨意嚇到,倒退兩步:「你胡說什麼?!」
「我知道你找過許澤的導演,你讓他做的事,間接害死了許澤。現在導演在逃,等他歸案,一定會供出你。」
霍臣淵咬肌盡顯:「你們都是兇手,誰也跑不了!」
霍母臉上血色盡失,站也站不穩:「你……你瘋了!」
「呵,」霍臣淵苦笑,垂睫道,「我應該瘋得早一點,在 9 年前我就應該告訴小澤,告訴所有人,我居心叵測,我動機不純,我蓄謀已久。」
這下霍氏夫婦都驚得說不出話了。
霍臣淵斂了笑意,冷聲說:「蔣家撤資,加上你們犯法,霍氏總公司會很快破產。」
「我的娛樂公司已經做了清賬,很快會有人找你們做股權轉讓。你們的養育之恩,就拿這個還吧。」
「這些錢,養老足夠。」
原來,霍臣淵很早之前就預備用自己的娛樂公司彌補他們。
彌補什麼呢?
是蔣家的撤資,還是自己的離經叛道?
也許,他真的計劃過我們的未來。
霍氏夫婦瞠目結舌:「那……那你呢?!」
霍臣淵回頭看我,淺淺地笑:「我有更重要的人要陪。」
霍氏夫婦隨著霍臣淵的視線, 看見沙發上的屍體, 頓時嚇得連連後退。
大喊道:「瘋了, 真的瘋了!」
「噓!」霍臣淵食指豎起,「你們會吵醒他的, 快走吧。」
霍氏夫婦逃也似的走了。
霍臣淵走回我身邊,撈起我的身體背在身上。
他把我往上顛了顛:「小澤, 你之前說很想去海邊看日出,我們現在就去, 好不好?」
13
霍臣淵背著我,在沿海公路上慢慢地走。
夜幕四合。
我們經過吵鬧的街市,走到寂靜的海岸。
路燈一盞一盞, 投下的圓錐形光影像一座座墳冢。
他不知疲倦地背著我走, 一步步葬送我們之間的過往。
魂魄又瘦薄了一些, 我真的要走了。
夜海濃黑。
霍臣淵背著我站在海邊的礁石上,浪花拍打在他的腳下。
海風湿冷, 盛大。
身上的電話忽然響起。
霍臣淵接通, 是雷啟明。
「霍總,許澤的導演在畏罪潛逃的過程中闖紅燈,撞上一輛車, 當場死亡。」
「還有, 他撞的那輛車, 是你父母的……」
電話裡的聲音被海浪聲衝淡, 漸漸聽不清了。
霍臣淵臉上的淚和汗都被吹幹,恢復了往日的冷肅和謙和。
他把我放下來, 讓我靠坐在懷裡, 接著從褲兜裡取出兩枚戒指。
一枚套在自己無名指上,又將另一枚鄭重地套在我的無名指上。
「小澤你看, 」霍臣淵扯了扯蒼白的唇角,「剛剛好。」
「我原本就預備在所有事都塵埃落定後, 就在海邊跟你求婚的。」
「是我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不夠勇敢。」
「是我害死了你。」
十指相扣, 兩枚戒指相觸。
霍臣淵低頭,珍惜而溫柔地蹭了蹭我的臉頰。
「小澤,對不起。」
「小澤……我愛你。」
我聽見,望著天邊笑。
此刻我一襲白衣側躺在地上。
「—他」但下一次遇見你,我一定不會再跟在你身後。
我要更勇敢, 更坦蕩。
然後愛一個同樣勇敢坦蕩的人。
濃黑的海面上, 橙黃的日光漸漸傾瀉出來。
我們被照亮,像得到某種見證。
陽光越來越多,我的魂魄卻剩得越來越少。
我努力伸手想觸碰, 卻連虛影消散了。
可我們還沒有道別。
再也來不及了, 霍叔叔。
下次遇到喜歡的人,記得要早點告訴他。
不要不接他的電話, 不回他的信息。
那樣, 他可是會傷心的……
我越飄越高,遠遠看見礁石邊的海域裡,濺出一朵巨大的水花。
岸上,再也不見人影。
我沿著陽光的方向一直飛, 卻聽見身後有道熟悉的聲音:
「小澤!」
我回頭,看見渾身湿漉的霍臣淵。
他笑著說:「這一次,換我跟在你的身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