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霜雪說,我本不是什麼金貴人,無家可歸,央求她幫我在府中尋一個差事,苦累都好。我都可以做。
她幫我尋了,就在先前醫治我那啞醫那兒打下手。我很感激她。
在休養病的期間,我便日日沿著路熟悉去府上醫舍的路,霜雪姐姐一開始帶我慢慢地走著認路,後來漸漸地我自己就可以走。路並不遠,我便在心裡默默數著直走該有多少步,又什麼時候該拐彎,哪裡有花。
隻是有時仍然因為眼盲緣故,會磕絆一下。卻從未摔倒,有一次快要被裙擺絆了下,正要往前撲,卻被穩穩地接住。
我想道謝,那人卻在我定神之後離去了,我恍然中聞見一絲當初青蓮冷香。
我時常覺得,在雨中那一昏之後遇到的事情,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好的事情,好像每一步,都被人妥帖地安置好。
我想去向裴家家主道謝,因為自己身份不體面,躊躇了許久,忍不住向霜雪姐姐提了。霜雪說,家主事務繁忙,不必因為這點小事道謝。
我當時想說,都不是的,在他來說是小事,可是於我來說,已是此生不可再得的幸運。
我曾經路遇過裴家家主,我正好練著熟悉路,我聽見本來算得上吵嚷的周圍一下子安靜了,奴婢小廝們噤言不語。我想如果我眼睛尚在的話,一定還能看見他們恭敬低頭的模樣。等到家主的腳步聲漸往這邊來,便聽見一聲聲低喚家主。
那腳步聲往我面前過了,本來我被哪個奴婢好心地拉到旁側拱手讓路,但我因著他腳步在我面前的一頓,頭一熱就往外走了一步。
裴家家主停住了。
我料想他是個白發鶴顏面慈心善的老人,說話便愈發虔誠。
我直接跪了下去,頭磕在冰涼的青石板上。
「奴婢是家主當初在路上撿回的盲女,幸得您慈悲心腸好心相助,勉強撿回一條性命,奴婢以後定然結草銜環以命報恩。」
他「唔」了一聲,聲音卻非老人那般顫巍巍的聲音。清潤如玉,如滾珠盤。分明是與我年紀相仿的青年人的聲音。
「姑娘未賣身我府,也不必自稱奴婢。再者,我雖年歲略長你一二年,卻也不必尊稱一個您。以命報恩也是言過,你又何嘗知道你在什麼不記得的時候救了什麼人的命呢?跪我反而涼了女兒家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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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下身來,隔著衣服柔而有力地把我撿起來。
他走了之後我也還愣愣地在原地站著。旁邊的小丫頭也沒動。
我轉過去問她:
「你們家家主並非白發鶴顏?」
「我們家家主如今十九,郎豔獨絕,上京人稱裴家芝蘭。」
「你們家家主向來如此寬慈?」
「我們家家主我不好評價,但今日對您這份模樣,我入府多年,第一次見。」
我便這樣失魂落魄地到了啞醫那兒,他並不在醫舍,我被小廝接引到一處。小廝和我解釋說,啞醫在外還有事要料理,醫舍內並不常見到他。
我便訝異,又想到那家主,大約家主也憐恤一個啞巴,允了他在外因急事不能時常在府中。
小廝引導了我該做的事,不過是整理些藥材,若得空再研磨罷了。我沉浸著熟悉,心中暗記,不多時便做起來不再磕磕絆絆。
我心裡十分高興。
裴府上的人各個都友善,真好。那日我曾在昏暗的燈火下和我救過的少年輕聲說,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那個夢小小的,隻夠我一個人痴想。我說,我最想做的就是成為一個最最普通的人。
有一個小小的家,即使隻有我一個人也沒有關系。
窗前栽兩盆花,晨起照料。我伏在窗前笑看夕陽落下。
鄰裡友善,我可以幫人漿洗衣裳換工錢,衣食不必豐足。
我想要,我的生活平淡,卻有足夠我挺直脊背的尊嚴。
我一生所求,不過平安順遂。
我在醫舍當值的時候,卻恍然忘記了藥材位置,笨拙地伸手去夠,卻不抱了希望,卻還是摸到了那味藥材,正好在我伸手去夠的位置,像是被人安放在那兒一般。我要拿藥鍋,又是伸手可及。
如此幾次,我才反應過來。
我試探著問:「啞醫,是你嗎?」
他不說話,卻輕輕做了一點聲響,我就知曉了答案。
我雖然為人少言,不輕易表達喜惡,現在卻忍不住笑。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他身上味道好聞些。我再不說話了,安心做自己的事。啞醫似乎在看書,時常能聽見書頁翻過的聲音,沙沙好聽。他看得認真,卻也能每每注意到我有時的窘迫,伸手或是拿下一個藥瓶,一隻白絹。
我道謝得多了,後來也不再多說,反倒養成了些默契,沉默裡卻一點也不尷尬。
啞醫送我回去的時候,我卻敏感地注意到,路過的婢子小廝靠近時都放輕了手腳。
我入小屋的時候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問:「你身上的是什麼香?」
他沒回答。
但我第二日在窗棂上發現了一管長頸香瓶,我打開聞,正是清淡的荷味。
6
我偶然聽聞婢子路過時提起明月臣。
卻是闲雜話,說他仗著兵馬都統的位子,以追拿朝廷嫌犯的名義封禁了城門。知情的人說,追拿的是一女子,眼盲毀容,一道疤可怖醜陋,聽說拿出畫像的時候,諸人笑得不止,明月臣當場拔劍殺人,這才意識到嚴重起來。
有人說,這女子是他的小妾,青樓浪女,偷盜了連城璧玉。
若非如此,何以一門妾室丟失,勞得舉城之力相尋?必然是偷盜了什麼珍寶或機密。
有人笑著問我,丹雀,你說是不是?
當初府內問我名字時,我不願說是雀奴。鬼使神差說了個丹雀。
我笑得勉強,毀容眼盲,世上的女子千萬,可這樣的或許上京裡就隻我一個。我咬著牙忍不住地後退。卻被一隻手輕輕扶著後脊。
「碎嘴。自己去領罰。」
那婢子嚇得跪伏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卻連求饒的話都不敢說。
其他兩個議論此事的人也自知有錯,也一同跪了下去。
人人都說裴家主長得好看,卻對他又畏懼不已。
裴家主收回扶在我身後的手。
我還有一些驚惶,後背往下淌冷汗。我知道明月臣一定生氣了。可是又是因為什麼緣故呢?究竟是什麼值得他動用這樣大陣仗呢?
什麼連城璧玉,我是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我無比恐懼,再回到那個小院子,面對著隨時會來的平樂郡主,虞美人都開不下去的地方,我要怎麼活呢?
可是,我咬緊了牙關,我一開始就知道明月臣身居高位,裴家主對我有恩,我卻從未告訴他我來路,恐怕會連累裴家。
裴家主看出我臉色不好,像是有話要說,便稟避了左右。
我無比羞愧。卻又有些難過,對我好的人攏共便那麼幾個,我什麼都回報不了便罷了,還要反過來拖累他。
我口舌笨,面對他又緊張,情急之下還能打幾個結,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裴家主便耐心地等。
「裴家主——」
他說:「裴家主未免老氣,我單名一個琅。我名裴琅。」
我把這名字在心裡轉了好幾下,真好聽啊。想到之後要說的話,心裡又低落下去。我說得艱難,袖中的手忍不住發抖,我其實知道的,我這樣說出來,再有仁慈心的家主,也不會再留我了。
「方才那幾位婢女說的那件事:明都督搜捕一女子。眼盲毀容。大概便是我了。」我又急急加上,「可我從來不曾偷盜什麼連城璧玉。」
他不說話我就接下去講,我怕他不信我,就把多年痛楚攤開給他看。
「我名其實雀奴。有幸與平樂郡主有六七分相似,剛出閣的時候便被明月臣包下當外室。這麼些年,我便日日住在永安巷盡頭那個小宅子裡頭,他來得不多,來了便隻看我故作高傲模樣。後來……他覺得我長得與郡主愈發不像了,便不愛來了。郡主厭惡我生得與她相似,明月臣亦不喜與我這份緣,我便遂了他們的願,自己劃了臉,償還他多年恩情。平樂郡主提醒我有人要害他,我便為他喝下權貴遞上的毒酒。毒素無解,我也因此盲了一雙眼。平樂郡主與明月臣要成親,我便更是不好的存在,按我的丫頭珠兒說的,便該尋個地方上吊,也好過賴活著。我卻偷偷翻了院子跑出來。
「我不曾做過任何害人的事,可他這番動作下來,我也再沒有留在這裡拖累家主的道理,稍後我便自行出府。」
我其實說得很艱難,很慢很慢,每一個字都忍著十分的痛,咬著牙才能不掉下淚來。
裴琅靜了很久。
我低頭等著他說聲好。或許更糟一些,我最怕他說後悔救我。哪怕一劍殺了我,都比見到他唾棄的模樣更來得痛快。
裴琅的聲音不穩:「為什麼你長得像平樂,便是有幸?」
我訥訥搖頭:「他們都這樣說。若非我恰好生得和平樂模樣相似,如今不知被一卷草席葬在哪裡。」
他問:「你有什麼錯?」
我哽咽。
突然就落下了一滴淚。
他問:「不過飯食給予之恩,竟然要容貌、眼睛與尊嚴相償麼?」
他說:「我遺憾事不多,如今再添一樁,我竟然沒有先他一步見你。」
裴琅俯下身擁住我,這是一個克制隱忍的擁抱。
「我曾身受重傷,掉進一個小院子,有女踏暮光來,恍然若神女。她照料我七日,我便百倍千倍地還她。別人當你草芥不值一提,我卻要說見你三生有幸。」
我愕然抬頭,才明白裴琅竟然是我救下的那個人。我顫抖著回擁住他。
「他要找的是雀奴,與你丹雀——
「並無幹系。」
他安撫地撫上我的背。我曾期盼有人不懼我面容破碎、身份低微,給予我一個擁抱。
如今終於,如願以償。
7
我仍然每日沿著小徑去往藥舍,有小丫頭和我說兩旁細細地栽了花,聽聞姑娘喜歡虞美人,這種的便是了,雖未長好,隻是來年必定可期。
我便這樣高興地到藥舍理事。
啞醫來的時間逐漸多了,我時常愛和他說話。大概因著一些同病相惜的意味在裡頭,我竟還能再找回當初照顧裴琅的感覺來。裴琅受傷重的時候,說不了話,也半醒不醒的,我好像照顧了一隻小雀,輕輕地同他說好多話。
啞醫不能說話,我在腦中卻能隱隱約約勾出一個形狀來。
我鬼使神差地問:「不知道裴家主長成什麼模樣。」
啞醫頓住,指節在案桌上叩出聲來。
我難得赧然,往上補一句:「她們都說他長得極好看。」
他默不作聲,我捻著一粒相思子放不是、拿不是,惱恨自己又失言了。
「哦?她們這樣說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