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醫說話了,卻是裴家主的聲音。
我手上那粒相思子自己知道去路了,咕嚕咕嚕地滾落下地了。我料想我此刻唯有呆住二字來形容。
他「唔」一聲,又緩緩道:「這事不太好解釋,若要真計較起來也是我自己失了顏面,還是不說罷。隻是我欠你良多,說要帶你去看山川湖海十萬煙火,眼下一個都還沒兌現。那你,現在要不要出去玩?」
我把手伸出去,終於夠上了那隻我錯過了的手。
眼睛竟然有些湿潤。
我不喜歡別人看我臉上的疤,最怕他們再問是何緣故至此。
裴琅捧著我的臉嘆氣:「丹雀為何總是低頭,你若是抬頭看一看,便也能自己接住光了。」
他領我到庭院中坐下,太陽暖融融的,舒服得要人眯上眼睛。
裴琅叫霜雪姐姐取了些物什來。
他抬起我的臉,落了細細的筆在我臉上。我有些痒,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不開口,霜雪姐姐倒是很合時宜地接話,語氣裡不免帶了自豪:「家主全才,作畫亦是不在話下。昔日有蜀地才子拎著前朝徐老半幅遺畫前來求全,家主續了另外半幅,除卻新舊,竟然是毫無補缺痕跡。」
我還是有些不理解,作畫與現下有何幹系呢?
裴琅笑說:「都說女子化妝如作畫,如今填補些,倒了卻我一遺憾。」
他和我說眉骨處的疤已綴上米粒大的珍珠,何處上藕粉何處黛青,淺淺地再畫一些樣式。
才剛大半,霜雪一下就驚訝地笑出聲來:「丹雀長得可真好看,臉比起前頭被斜成兩半修好了不說,倒多分嫵媚。疤倒是還在,隻是和家主作的妝融在一起,看著還淺淺的,像清水裡盛了朵紅花。」
我驚喜地笑起來,卻壓了一點眉頭問他:「是這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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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笑,抹去最後一點沾在我唇邊的脂粉:「這是我平生畫過最好的畫。」
我不知道說什麼,明明那麼高興,又湧上來酸澀苦痛。
裴琅壓下語氣教我:「丹雀,高興的時候是應該笑的。」
我仰起臉,露出最最最高興的樣子。
裴琅為我扶穩發尾一隻銀釵,也該是十分滿意的模樣。
命運剝離你的所有東西,我慢慢都以另一種方式還給你。
裴琅每日都會勻出小半個時辰來給我妝面,等妝完了,他就陪著我說話。他和我說,庭前有一株梨花,等這個冬天過去了,就能看見梨花如雪般落下。
我說,那很好啊。來年一同看梨花。
他笑了笑,卻不回話。
裴琅年方十九,家族人丁卻不多,沒有兄弟姐妹,父叔也早亡,百年的簪纓世家,如今隻剩一個裴琅伶仃。我時常碰見霜雪捧著藥送去裴琅那裡。
裴府很好,我待得愈發自在,行事也不如從前拘謹。
府上的小丫頭有時會找我遊戲,我不用覆上眼睛,便可以抓人。邊上的丫頭們嘻嘻笑,我聽著聲抓了個腰帶輕輕一扯,便開心地笑說:「可算給我抓住了。」
被抓住的那人反手攥住我的手腕,他輕笑:「可不是呢。」
我竟是抓到裴琅身上了。
他把我拉得更近一些。
周圍的小丫頭反應快,全跪下去。
「拜見丹雀夫人。」
裴琅捂住我的眼睛說:「此前你無處可依,那麼日後,裴府便是你的歸處。」
我顫抖著說:「可我不愛你。裴琅。」
「我不要你愛我。我要你愛自己。」
初冬的日光就那麼照下來,暖融融地一直透進來,映得人一生都隻能記得這個時刻。
「雀奴,我們成親吧。」
他的呼吸迎著光落下來,我突然湿了眼,他攥緊我的手用力,我要自貶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好啊。」
8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裴府裡陡然鮮活了起來,以前雖然說是規整,可裴家主子少,家主又喜靜,到底是冷清了些。霜雪姐姐為了大婚的事忙裡忙外,語氣裡卻都是些喜氣。
拿了數匹嫁衣的料子來給我過眼,我伸手去摸,都是如雲一般順的錦緞,想來都是極好的料子。霜雪問我喜歡哪個,我笑得彎起眼,說:「霜雪姐姐挑來的自然都是好的,哪個都好。」
霜雪將布展開:「可不是我挑的,家主親自南下,作紋繪圖,選了最好的繡娘趕制,一成了布匹就快船水運送回。」
我微微抿著嘴,有些不好意思:「還未成親,哪裡來說的夫人呢。」
「哦?」卻聽見尾音上揚的一聲,裴琅掀了簾進來,接過霜雪捧著的錦緞,比在我的臉邊。
「紅楓色的緞子,襯得夫人極白、極鮮活。」
他喚一聲夫人,我的心就燙一分。
我隻是可惜,可惜我見不到這被人嘖嘖稱贊的錦緞何種模樣。
「交由下去,等嫁衣Ťũₚ制好了,我們就成婚,已是秋末了,等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們就成婚。」
裴琅悶咳兩聲,我忍不住伸手去扶他,碰到的手如玉般冷,霜雪撞倒了東西,發出異響,他若無其事地擺擺手。
我皺眉頭:「怎麼這樣涼?」
他也該是微笑的模樣:「我天生體寒而已。」
裴琅靠近我,輕輕擁住我,好像抱著一團要消散的雲,他低聲問:「丹雀,除卻平安順遂之外,你還想要些什麼呢?我擁有的東西不多不少,卻說不準有你很想要的東西呢。」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抬起手摸上他的臉,我彎起眼笑著說:「那我再貪心一點哦,我想要,你一直一直在我身邊。」
他頓了頓,我等待回答的時間究竟焦灼,竟然疑心時間過長。
裴琅低下頭,額首相碰,他的唇是溫熱的:「我答應你。直到我死,我都一直陪著你。」
我扣住他的指尖:「不要說謊啊。」
不然我就忘掉你。
9
明月臣沒有和平樂郡主成婚,我偶然聽後院八卦時所悉。本來他大用職權搜捕一外室已然讓楚郡王的顏面過不去,平樂郡主更是不滿,大發脾氣,誰知道,最後竟然是明月臣親自上門退了婚,上京裡誰不知曉明月臣傾慕平樂郡主近乎執念,舉世罕有的夜明珠都要因為她的一句話親自去尋來,誰曉得現在會以這樣的方式結尾。至於緣由,有人說是平樂郡主承認自己殺了那外室,明月臣羞怒交加,但是眾說紛紜,誰也不能夠知曉。
上京裡上回這樣熱鬧,還是從前謝小將軍退婚一事。
我日日守著裴琅喝藥,他的咳嗽總不見得好,他無奈地道,自小有的毛病便是了,沒關系的。
我認真地糾正他:「有關系。和你有關的,都很有關系。」
他不說話,默不作聲地為我拂去落在肩上的發絲。
「真是可惜,嫁衣還差些程序,真想把我家雀姑娘娶回家去,天天替我操勞。」他輕笑起來。
我低聲說:「快了呢。」
裴琅詫異,卻又調笑地再問一句:「你說什麼?」
我紅著臉再重復一遍:「快了呢。」
他大笑起來,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能將我的手攏在手心:「我的雀姑娘。我帶你出去玩。」
裴琅為我重描好了妝,又隔上一層帏帽。
去的不過是尋常市井,我卻開心得無法言語,其實我並不能看見什麼,什麼包子綿白釵子銀亮,我都看不見了,可是裴琅就這樣牽著我,一點一點地和我講。
講這人間煙火啊,就蜿蜒在你我之間。
他講我就聽。
「張嘴。」裴琅掀開我的幂籬,我下意識地張嘴,吃到了一嘴的甜,冰絲絲的甜衣。
「糖葫蘆,小姑娘多吃點甜好。」
我笑著應呢。
突然有姑娘在旁邊驚訝地「呀」了一聲。我就是害怕慣了,下意識以為自己樣子太可怖嚇著姑娘了,伸手就要把幂籬上的白紗放下,裴琅阻住我。
卻聽見那姑娘豔羨地說:「夫人您生得真好看,這妝真是別致,水中盛了紅蓮般的美麗。」
我低垂的眼一下子抬起來,我也驚訝,裴琅安撫地摸著我的脊骨。
從前一提容貌,我總是作為平樂郡主的赝品出現,她們說我眉眼太小氣、脊骨太畏縮,實在是比不上郡主娘娘,如今也算頭一回,被不相幹的人這樣稱贊。
糖衣的味道漫在嘴裡甜津津的,我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應,淺淺地作了謝。
一時高興,連幂籬也不願意放下了。有賣簪子的婦人笑說,郎君與夫人感情甚篤。
向來是,深情更得深情回應。
等到暮色四合的時候,才將長街走盡,我有些困倦,又舍不得離去,裴琅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說以後常來,我高興地應了一聲。
許是困倦了,上馬車後偶然聽聞有人遠遠喊了聲雀奴,聽不大清楚聲音,隻是莫名覺得是絕境逢生的歡喜,隱約裡有分熟悉。我已經數月不曾再聽見有人再喚我一聲「雀奴」,風聲裡覺得大概是聽錯了。
我問裴琅有沒有聽見。
他平靜地說,不曾。
既然他這樣說,那便是我聽錯了。
10
天氣一日日寒起來,那日見著裴琅不大高興,他向來脾氣好,很少見著他悶悶不說話的模樣,倒像是小孩獨佔的玩具被人瞧見了一般。
我這邊哄著裴琅哄不出什麼,就問他身邊的小廝修竹。
修竹彎著腰說道,壓低了聲音悄悄和我說:「夫人有所不知。家主向來不愛宴會,如今好不容易去一回,竟然滿宴會的女兒家,作的妝都如家主給您畫的一般。人家叫您這個妝為『皎梨妝』,上京約莫都流行這個妝容了。雖說是東施效顰,無家主筆力半分綺麗,到底是他不高興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
我牽著裴琅一截衣角,喚了聲:「郎君?」
裴琅知曉修竹把事由都說了,難得有些赧然,不願吭聲。
我再喚,帶了調笑的聲音:「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