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大戰凱旋時,聖上想學著書中皇帝,杯酒釋兵權。
不過不同的是,他遞給沈淮的不是酒,而是我蓋著白布的屍體。
我的妹妹,當今皇後,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聽聞瑞王與妻子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夫人福薄,在來宮中看望本宮時不幸病逝。如今本宮與陛下賞將軍十位美人、千兩黃金,寬慰將軍喪妻之痛,如何?」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膽戰心驚、惶恐地謝恩。
卻不知沈淮自始至終都不是什麼忠臣良將,他能做這些都是為了我。
他們卻讓他回來看到的是我的屍首。
1
我死時很痛苦,毒酒灼燒我的血肉,宮人冷眼看我掙扎,直到眼見我快要咽氣,幾人方才拿出準備已久的白綾,纏在我的脖頸之上。
哪怕是死前,也還要我再受一次折磨。
我本能地撕扯,指尖摳破了皮,十道血痕猙獰地沾染在白綾之上,就這麼硬生生地被勒斷了脖子。
我的妹妹,當今皇後陸朝雲在賜酒之前就得意地對我說:「陸採薇,你可知錯?你可有悔?」
知錯?知什麼錯?又悔什麼恨?
是後悔當初一朝籌謀,將我那負心的父親和對我下毒的繼母雙雙地殺死嗎?還是後悔讓整個陸家,除了嫁給太子的陸朝雲和嫁給瑞王世子的我以外,全都備受連坐?
我勾起一個笑,答非所問,反而勸她:「娘娘和陛下不該這個時候殺臣婦的,左右臣婦也活不長,何不多等一個月?」
當初我繼母給我下毒時我尚且年幼,如今就算尋遍天下神醫,也藥石無醫了,算著日子,我最多還能再活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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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聞言,面色猙獰地扇了我一巴掌:「賤人!還不都是因為你?是你害死本宮的父親和母親,若不是當初陛下保本宮,如今本宮怕是早已在黃泉,你還讓本宮親眼看著父親和母親氣絕,陸採薇,從那時起,本宮無時無刻想著今日。
「本宮要讓你,生不如死!」
巴掌打在臉上,密密麻麻的刺痛讓我微微地皺眉,但其實我以前多半是習以為常的,不會這麼矯情,這讓我恍然地想起,和沈淮成親這麼久,他竟沒讓我受過一次苦。
以至於如今再嘗到這個滋味,竟也不習慣了。
我淡然地抬起頭,隻是問了一句:「娘娘可知,臣婦丈夫今日就要歸京?」
「那又如何?你還有心思擔憂他?」皇後笑意更甚了。
「路採薇,你以為本宮為何要在今日殺你?是陛下,是陛下忌憚鎮北將軍一舉得勝,功高蓋主,這才想著殺你來敲打他。
「今日死的人是你,若他不聽話,來日死的就是他!」
原來如此。
我突然覺得好笑,喉嚨處痒意更甚,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皇後示意嬤嬤將毒酒遞到我的面前,譏諷道:
「瑞王妃,上路吧。」
我擦掉嘴角咳出的鮮血,本就是時日無多之人,沒想到有人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也好,我原本還遺憾當初沒把陸朝雲一起拉下黃泉,如今就送她一程吧。
我恭恭敬敬地跪下,接過去毒酒:「臣婦,謝娘娘恩典。」
陸朝雲猜對了,我擔憂的確是沈淮。
但又有些不一樣,我隻是擔憂他看見我的屍體時,那個混賬的性子會不會當場做出些弑君殺後的事來。
更糟糕的是,我毒發還有一個月可活的消息並未來得及告訴他。
是以他會以為,若沒有陸朝雲和皇帝,我會和他恩愛一世,白頭偕老。
2
時間過去太久,讓太多人都忘了我的丈夫雖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但他少時卻是整個京城出了名的混賬小霸王。
世人言瑞王世子父母恩愛,有一個皇帝伯父,他做事從不需要顧忌後果,自然也就霸道了一些。
街頭巷尾,打架鬥馬,正逢年少春衫薄,好不風光。
所以在聽見陛下將陸家長女賜婚給沈淮時他們都在惋惜,這位閨中就常常臥病的小姐,怕是撐不過一年就要香消玉殒了。
我聽時隻覺得好笑,輕踹了一腳,指著跟癩皮狗一樣地纏著我的沈世子,讓他離我遠點:
「蠢材,嫁給你,倒是汙了我的名號。」
沈淮巴巴地從床外爬過來,連忙給我把滑落的被子蓋上:「媳婦兒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錯,你隻管打我,莫要生氣,你一生氣我就心疼。」
這話說著,手卻趕上來把我抱住了,氣得我低罵:「混賬!」
他點著頭承認:「我是混賬,我是大混賬,可那些事左右我是一定要做的,我可不後悔,隻恨沒打架打得狠些,把人打死才好。」
話從口出,戾氣叢生。
我捂住他的嘴,卻說不出責備的話來。
隻因他這一身惡名,都是因為我。打架鬥馬,也是因為我。
3
瑞王妃與我母親年少時便是閨中密友,嫁人後依舊來往密切,第一次見到沈淮,我六歲,他七歲。
一雙烏黑的眼睛看著我抄寫先生布置的古文,好動地圍在我的身側,像是個「嗡嗡」作響的蒼蠅。
「你寫字真好看,母妃說的,你要叫我哥哥。
「你為何不說話?你叫採薇對不對?名字也好聽。」
「採薇採薇,你怎麼不叫哥哥?你叫啊,叫了我就把從沈銘那兒贏來的長命鎖送給你,金的,可值錢了!」
他說著說著,嘴巴叭叭個沒停,被我反手一張紙糊在嘴裡,踉跄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皺起眉抬頭:「聒噪。」
他眼睛瞪大,含著紙呆呆地開口:「妹妹說話也好聽……」
看來還是個傻的。
再次見面,是在十年後。我當時已經喝下繼母投的毒藥,即便發現得早,也落下了病根,咳嗽不斷,惡病纏身。
他之所以鬥馬,是瞧見陸朝雲用太子沈銘的勢頭逼我這具被她母親下了毒藥、孱弱的身體登馬比試。
之所以打架,是因為他替我比試贏後,聽見幾個公子哥說著我與他的混賬話。
沈小世子混事幹了不少,倒也輕車熟路,上前一馬杆子直接打折了其中一人的小腿,偏偏這還不算完,他還殺紅了眼般地衝上去繼續往上砸。
誰也攔不住,場面亂成一團。
「那是我妹妹!那是我妹妹!你哪兒來的狗膽子?憑什麼如此汙蔑於她!」
眼見就要出人命,我出聲喚了一聲:「住手!」
他驟然止住,紅著眼看著我,眼裡一如幼時一般委屈巴巴,嘴裡問的卻是:
「採薇妹妹,為何你瘦得厲害?我託母妃給你送的好吃的、好玩兒的呢?母妃給你挑的錦緞裙子呢?你穿那麼薄,還生著病呢,你該多冷啊。」
我一怔。
我母親早早地病逝,繼母登堂,待我猶如親生,實在是頂好的人。
如果我沒在我母親死前一夜,撞見我父親和她抱在一起的話。
一對狗男女,早就暗結珠胎,計劃著如何謀殺我的母親上位。
卻因我年幼,勢單力薄,被牢牢地控制,就是發現毒藥也不敢聲張,隻能偷偷地倒掉,瑞王妃該是念及與母親的情誼,也惦記我,每年都往府中送東西。
同時也算是給我這個沒娘的孩子撐腰了。
隻是那時我病弱的消息被傳了出去,每次有人來尋,都被繼母以病情推了出去,那些好東西,自然也不是我的。
就好似我這件瞧著花團錦簇,內裡卻薄薄一層的冬衣一樣。
冷暖隻能自知,不能與外人道也。
4
我苦笑看著他,並未上前親近,隻是疏離地搖了搖頭道:「我不冷。
「況我與世子無親無故,所謂兄妹,不過是幼時長輩們的玩笑話罷了。」
他眨巴著眼睛,那個京城裡令人頭疼的小霸王就這麼在眾人面前掉下淚來。
那日,沈世子於城中策馬,一路狂奔,提著刀闖進尚書府的消息鬧得沸沸揚揚。我那繼母被追著四處躲閃,衣服凌亂,哪裡還有往日裡精致高貴的模樣?
她本該也是體面人,奈何遇到一個不體面的。
在瘋子眼裡,可沒有男女之分、禮儀之別。
我隻是靜靜地看著,並未阻攔,實在是手腳凍得麻木,能趕回來看見這一幕已經是極其不易了,如何還有力氣開口言說?
「我妹妹是忠臣孤女之後,你們如何敢這麼對她!今日小爺就要把你們的心都剖開來瞧瞧,你們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還有,把小爺給妹妹挑的玉簪子從你這個老婦頭上拿下來!」
我爹回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副場景,瑞王妃緊隨其後。
繼母仿佛看見救星,對著瑞王妃半是氣極半是責備地開口:「世子身份尊貴,但也不能如此對待朝廷命婦,如今這般,要讓我怎麼活啊!」
瑞王妃第一時間看向我,又看了一眼手裡抓住一根玉簪、玉簪上還掛著不少頭發的沈淮,他眼神不躲不閃:
「小爺就不改!小爺沒錯!今日小爺不僅要把東西都拿回來,還要殺了這毒婦!」
他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那是真的做得出來。
瑞王妃聞言不語,抬手一巴掌扇在我那梨花帶雨的繼母臉上。
聲音大到讓在場所有人都靜了下來。
繼母愣住。
瑞王妃卻冷笑:「好一個尚書府,好一個繼室,好一個不忘亡妻!」
我爹的面色也蒼白下來。
5
瑞王領兵打仗多年,軍功無數,卻為人低調,還有一個混賬沒出息的兒子,如此運勢,怪不得深得聖心。
我爹惹不起。
尤其是瑞王妃闖進後院,看著我寒碜的小院,臉色徹底地冷下來時,他就更惹不起了。
朝中勝贊的重情重義、不忘亡妻的痴情種,剖開內裡,卻是一副早已生蛆的真容。
他甚至不敢鬧到聖上那兒,聖上問起,還得幫著掩飾。
這是兩全的法子,誰也不計較誰,誰也不會有多少損失。
唯獨沈淮,跋扈混賬之惡名,徹底地傳開了。
我曾對他言:「你我不過一面之緣,不必為我如此。」
他摸著我給他的傷藥笑得高興,可明明隻是最便宜的散藥,往日裡怕是連王府下人都看不入眼。
「怎麼會是一面之緣?姑母病逝後,我怕你傷心,便偷偷地爬牆看你,奈何那時我長不高,翻不過去。」
我驚訝,母親故去那一年,繼母為了做樣子,也是為了拉低我的警惕下毒,吃穿用度的確有好好地待我。
「那後來呢?」我問。
他:「後來有一日被我母妃發現,告知了我父王,當晚我就被抽得半個月下不來床,我娘說事關姑娘家清譽……」
他說著,底氣不足,對我道:「我錯了,就再沒敢那麼做過了,有什麼東西也隻讓母妃轉交。」
卻不想,那些東西也沒到我手裡。
我不在意地搖搖頭,笑著道:「我不怪你。」
左右我也不嫁人,清譽於我而言,什麼都不算。
我沒發現他那時眼睛就亮亮的,一直看著我走進尚書府都未收回目光。
6
家中大亂,陸朝雲急忙回來時,繼母已經哭暈過去了。
看見我進門,她怒不可遏:
「現在你滿意了,瑞王妃壓著爹換了你的別院和丫鬟,那可是家裡最好的院子!連我給爹爹求了好久的上好玉砚,他也給你送去了!日後府中,怕不是要把你當菩薩供著!
「可憑什麼?明明這些都該是我的,是你母親不知廉恥,仗著忠臣孤女的身份讓爹不得不娶她,導致我娘好好的清白人家,一進門就給人當繼母!」
我端詳著她嬌豔的臉,倒並沒有多憤怒,隻是問了一句:「若是我娘逼的,那為何是你爹去求娶,而非我娘讓陛下賜婚?」
她愣住。
我嘲諷地越過她,不過是狡詐之人,想要以此謀得仕途順遂罷了,說得倒是好聽。
不過……
「你也不必如此不憤,左右我也活不長,一個病秧子,不是嗎?」
她聞言,想到什麼冷笑道:
「也是,就要快了。」
我點頭附和:「多謝你吉言。」
我繼母曾得意地和我說過,陸朝雲命格不凡,定然是個有福之人,我沒想到她說得這麼對。
這才說一句「快了」,也不過一個月之隔,我爹政敵就拿著一堆罪證擺在看聖案上,言之鑿鑿:
「小兒兩月前在馬場無意瞧見有人鬼鬼祟祟,跟過去看時打草驚蛇,人未見真容,卻撿到一本賬本,這賬本上的記載,可真是駭人聽聞。」
說得好聽,但也是真的高興壞了,理由找得如此蹩腳。
不過他不說,也無人知道那日是我親自將賬本交給他的。
我一個小女子,困在深宅庭院之中,我有恨,世道卻讓我不能弑父。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死吧。
挪用朝廷賑災銀兩、結黨營私、官場舞弊。
這些罪名,連誅兩族,夠不夠?
7
我看著一具具的屍體被抬了下去,耳邊還回蕩著我爹和繼母的辱罵聲,我那時在等死,等來的卻是聖上賜下的一紙婚約。
沈淮說他早就想那麼幹了,本來想著慢慢地來,誰知世事難料,倒是幫了他一把,老丈人真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