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他的皇伯父,巴不得他娶一個勢微的女子,瞧見他拿著那憑空捏造的娃娃親說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所以現在我想反悔都不行了,他這輩子都是我的人,賴不掉的。
我哭笑不得,眨眼幾年過去,我被養得極好,好到我再次咳血才記起,我這病就算神醫再多,也是回天乏術,能再拖兩年已是幸事。
那日我在院子裡枯坐了很久。
久到沒注意當時的沈淮也格外異常,抱住我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夜裡時,我好像感覺到了臉上滑落的溫熱液體。
可我並沒有哭。
8
翌日,枕邊無人。
關外傳來消息,瑞王戰死沙場,瑞王妃守城三日,以身殉國。
世子沈淮,自請披掛,領三萬兵,前往峽關,以平戰亂。
他隻留給我一封家書。
「媳婦兒,我回來給你帶邊關的羊肉,父王母妃都說好吃,二老也真是,說走就走,我就知道他們不疼我,走得一點都不留戀,唯一向著我的就是當初容我胡說八道,讓皇伯父給我賜婚,娶了你這麼好的媳婦兒。他們不就是怕我磨著他們要給你封诰命嗎?真小氣,這就走了,男子漢大丈夫,我自己來,你別擔心,我厲害著呢,你……」
墨跡在這裡亂成一團,一堆字寫了又劃,最後隻留下幾個字:
「不哭,哭了我心疼。」
這個蠢材,這個時候都還想著安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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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淚如雨落。
9
他年少得意,就沒什麼得不到的,是以相信人定勝天,安不知還有一句世事無常。
京城,聖上病重,太子趁著這個機會把握朝局,三日後聖上駕崩,新帝登基,皇後卻不是陪他年少潛邸的太子妃,而是那個本該早已死去的陸朝雲。
不,她現在該換了個名字,叫謝水瑤。
一個小官吏養在京城郊外治病的小女兒。
我想,她也等這一刻等了很久。
10
「化好了嗎?粉撲白些!」
宮殿裡,我的靈魂漂浮在上,看著宮人細細地掩蓋住我脖間的勒痕。
「好生可憐,聽說瑞王當初為了夫人一笑,從城東跑到城西,隻為夫人能吃得上一口溫熱的糕餅。」
「瑞王妃為何不直接去?」
「你忘了,瑞王妃體弱這事兒在京城是傳開了的。」
宮人說完開口:「不過這又能怎麼樣?還不是得罪了皇後娘娘香消玉殒了?」
「在說什麼呢!還不快快把布蓋上!」
管事嬤嬤呵斥。
我最後看了一眼我的死狀,宮人的技法很好,讓我原本病白的臉多了幾分紅潤,比活著時還要精神一些。
當初沈淮給我喂藥時還憂心忡忡:「這藥這麼苦,怎麼就不見效?我媳婦兒臉上連點血色都沒有,不過媳婦兒別怕,我找了好多神醫,定有一個管用的,終有一日,我媳婦兒一定也能面色紅潤,健健康康的。」
一語成谶,他真的見到了我面色紅潤時。
卻是在我死後。
11
宮宴熱鬧,邊關大捷。
時隔兩年,我終於得見沈淮模樣。
他瘦了許多,也堅毅了許多,隻不過威勢更兇,沾染了些殺伐之氣。
坐在了高位也能應對自如,就是面色好似有些急切,時常看向宮外。
「瑞王凱旋,是我朝之喜,朕心甚慰,當賞。」
當今聖上明黃龍袍,朝著沈淮舉杯,眼中多少欣喜隻有他自己知道。
「這本就是臣的本職,臣別無所求,若說封賞,臣隻想給臣婦討……」他邊說著邊站了起來,等著內官給他遞酒,可遞給他的,不是酒。
而是陸朝雲鳳冠霞帔,坐在沈銘邊上打斷了他的話,居高臨下道:
「聽聞瑞王與妻子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夫人福薄,在來宮中看望本宮時不幸病逝。如今本宮與陛下賞將軍十位美人、千兩黃金,寬慰將軍喪妻之痛,如何?」
宮人早有準備地上前。
一箱箱金銀珠寶搬到他的面前,跟著金銀珠寶的,還有我蓋著白布的屍體。
白布滑落,他就這麼看清了我那張死去的面容。
12
「……」
大殿內安靜一片,沈淮愣愣地盯著我敷上了胭脂的臉,像是不認識我一般。
痛苦死去的人是什麼樣子的?
我想該是極醜,面色扭曲,全無端莊可言,但耐不住宮人盡心,居然也讓我漂漂亮亮地出現在人前了。
大殿內氣氛劍拔弩張,天子、皇後笑而不言,御林軍手握刀柄隨時破門而入,大臣們靜如鹌鹑,那些跟隨他的將領定定地盯著他,隻要他一動,所有事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可他隻是愣了半晌,硬朗的臉上便露出一個笑:「陛下娘娘莫要戲弄於臣,臣妻身子弱,如今天寒,估計正坐在爐邊等著臣回去吃烤羊肉呢。」
「沈將軍……」陸朝雲不明所以。
可沈淮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嬉笑道:「說起來那幾隻羔羊可是臣跟伺候祖宗似的才活著到這兒的,就為了她能吃口新鮮的,臣妻嘴可挑了。」
「沈將軍,皇後在問你話。」沈銘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我知他聽不見,但還是到他耳邊提醒:「他問你話,莫要與他爭執,先混過去。」
但沈淮真的聽不見,他絮絮叨叨:
「陛下娘娘不知,臣就想為臣妻討個诰命,想著讓她瞧瞧她嘴裡那個蠢材還是有點用處的,下次將臣踢下床的時候能輕些,主要還是怕她氣傷了身,臣心疼……」
「蠢材!」我急了,他越說越是殿前失儀,給沈銘和陸朝雲遞刀子。
來不及了,沈銘果然冷下臉,厲喝:「沈淮!」
「將軍!」離他近的將領冒著殺頭的風險低聲。
可我們全都愣住。
因為沈淮抬起了頭,那個少時京城中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及冠後戰場上人人畏懼的大將軍,現在紅了眼眶,像是一下子落魄潦倒了起來,無措地對著所有人道:
「真的、真的,臣……」
他的眼淚掉了下來,問:
「臣妻怎麼會死呢?」
「……」
我動了動嘴角,突然好想哭。
可我卻連眼淚都流不下來。
大殿內落針可聞。
隻聽得見男人的魔怔上前了幾步,滿是細小疤痕的手顫抖著觸碰我的臉,哭著問:「採薇妹妹,我的採薇妹妹怎麼會死呢?」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天子和皇後等著他衝冠一怒,朝臣等著他誠惶求全,門外御林軍隻需要他一喝,就能將他萬箭穿心。
他們想過無數種可能,結局不過兩種:要麼怒極當場造反,被伏誅;要麼謝恩交出兵權,縮在家中苟活。
唯獨沒想到,那個驕縱暴躁的鎮北將軍、承襲父親王位的瑞王會抱著亡妻,大悲之下落淚不止,當場暈厥倒地。
13
兵權,兵權未能交出。
立威,反倒讓朝臣寒了心。
原本整裝待發、氣勢洶洶的沈銘和陸朝雲,就這麼成了最不體面的帝後,臉色鐵青地結束了這場虎頭蛇尾的慶功宴。
即是已經不體面了,他們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將那美人夾在一箱箱金銀珠寶中塞進了王府。
14
我跟著眾人看著沈淮被部將安安穩穩地送到家中,他抱著我不撒手,無奈之下,部將們也隻能冒犯地將我抬起。
回家的路很長,路上卻格外沉默,隻剩甲胄碰撞發出的聲響。
我想他們有一腔話要說,卻因為每一句都足以誅九族而不能一言。
他們想不明白,明明在邊關苦守多年,終於大勝歸來,迎接他們的本該是高官厚祿,卻不想才一來,便看見最大的功臣家破人亡。
家中因為我進宮久久未能回來而焦急的丫鬟婆子們一看見我和沈淮的模樣,哀叫一聲,大哭了起來。
那一晚,白幡連夜掛滿了整個王府。
沈淮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要見王妃。」
所有人都一啞,他側頭,看見了雙目緊閉的我。
15
「其實也不是很痛。」
我出聲想要安慰他,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隻能佯裝無事道:
「真的,一閉眼就過去了,子倓,你、你……別哭。」
我喚著他的字,拿他卻毫無辦法,眼淚滴落在我的脖頸間,沈淮顫抖地看著我猙獰的傷痕,嗚咽一聲埋在我肩頭裡。
我:「……」
他哭得傷心,呢喃著:「怎麼會慢一步呢,怎麼就晚一步呢?」
他明明在聽見沈銘登基之後就已經加快了進度,大勝之後馬不停蹄地就回來了,他還安排了那麼多心腹,可依舊無法與我一起進入宮牆。
「喚大夫。」
不知過了多久,他悶聲,半晌又道:
「找仵作,切記,要女仵作。」
他在抬起眼來時,紅著眼眶裡滿是壓抑蓄滿的瘋狂。
他就想要一個答案,所以他問仵作:
「王妃可是被軟布勒斷脖頸而死?」
仵作不敢作假:「是,但那是在毒酒發作後方才勒的。」
「什麼毒酒?」沈淮猛地反問。
站在一邊的醫女出聲:「王爺,王妃是服用過毒酒灼心之後再被軟布所勒。」
「咣當」一聲,桌邊的茶杯砸在地下,碎片橫飛,依舊掩蓋不了沈淮痛苦的哀號。
16
他好像真的一蹶不起了。
我的屍首被強留在外,好幾日不能安然入土,前來探望的朝臣部將都謝絕在外,天子身邊的太監倒是能安然入內,他帶著主子的吩咐,打著慰問的旗號,給我追封诰命,以此為借口,在沈淮面前討要兵權。
他等著沈淮叩謝皇恩,但打開門,看見的卻隻有一副上好的棺椁和倒在他腳邊,爛醉如泥、消瘦佝偻的酒鬼。
如此敗興而歸。
17
沈銘和陸朝雲很生氣,價值連城的茶盞碎了好幾套。
「原本想著那日慶功宴恩威並施,眾目睽睽之下,是拿到兵權的最好時機,他不交就是一個死!沒想到他居然使這一招!」
沈銘怒然:「好你個沈淮,既然你想拖,那便拖下去!傳令下去,把瑞王府看好,不許沈淮見任何朝中之人!」
陸朝雲同樣不解氣,尤其是在聽見我死以後,沈淮枯守多日、茶飯不思之後。
「簡直和那個賤人一樣詭計多端!呵,恩愛夫妻,一個病秧子,難道還真的有人會為她守節不成?不過是沒嘗夠新鮮罷了。」
「皇後怎麼想?」沈銘問了一句。
陸朝雲媚眼如絲:「陛下,這天底下除了你對我恩愛不疑,你認為還有誰能做到一心一意?」
她話雖如此,眼中卻隱隱地閃過陰鸷,沈銘的確喜歡她,為了她不惜改太子妃為貴妃,但又如何?後宮佳麗依舊不少,她並非唯一。
沈銘沒察覺到她話裡的哀怨:「你的意思是……」
陸朝雲輕笑:
「陛下,瑞王府中,有的是美人哪,瑞王府就一個王妃,全無姬妾,如今王妃還死了,你說瑞王如何能耐得住寂寞?就算真的鍾情一時,那能鍾情得了一世嗎?」
她像是在問沈淮,又像是問沈銘。
但唯獨不是問我。
卻隻有我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叉腰對著她嗤笑:
「陸朝雲,你愛髒男人我可不愛,他要是敢動別的女人,姑奶奶就是化為厲鬼,也要拉著他和你們一起下來!」
然後我下葬的第三日,隨著一箱箱金銀珠寶送進王府中的美人就進了沈淮的屋。
我:「……」
18
事情是這樣的。我死以後,沈淮的確消沉了好幾日,瑞王府也的的確確被牢牢地把控了起來。勸告的丫鬟婆子走了一堆又一堆,最後第一個美人先忍不住,然後第二個、第三個……全都被轟了出來。
最後一個是個農家女,上到爹爺、下到兄弟侄子,全都死在了戰場上,性子頗為潑辣。
進去之後才要哭,就捂住鼻子忍不住說了實話:「王爺,你讓王妃葬了吧,王妃都臭了……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