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兒,我不過想給你修個廟,那群酸儒就趕著嘮叨上來了,我光想想就這樣,若是真的這麼做了,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我:「聽人勸吃飽飯,建廟勞民傷財,你被淹死是活該。」
他到底沒建成,大半夜縮了回來:
「媳婦兒,今日那群酸儒又罵我了,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臉上了,都要我充盈後宮,綿延子嗣,可我爹教我的這輩子就娶一個媳婦兒,我的媳婦兒就是你啊。」
我:「蠢材,你要是敢聽他們的,我劈了你!」
「媳婦兒,你那邊冷不冷啊?想不想為夫?吃得好,穿得暖嗎?你不會看上別的男鬼吧?」
「滾!」
26
但在他登基的第三年,一場浩浩蕩蕩的勸諫還是開始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雖然天子康健,但如今後庭卻無一個體己之人,更別說子嗣了。
是以此事,必須提上日程。
沈淮被「群起而攻之」,我便看著他撸起袖子舌戰群儒,那鬥志昂揚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當年潑皮無賴的影子。
可他能舌戰一天,卻不能舌戰一世,身為君王,若無子嗣,往往是大忌。
他連續贏了好幾場,誓不罷休,像是找到了新樂子,樂此不疲。
但某一日,他到底聽見了宮人們小聲地議論,我這個死去的禍國「妖後」的名聲,他臉色徹底地冷了下來,無視宮人驚恐的目光,直挺挺地問:
「不願封後納妃的是朕!你們為何不說朕!反而扯上皇後!她有何錯!?她連入朕的夢都不肯,她怎麼就是妖後了!?」
沒人能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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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知道,世人總不願在帝王身上找錯處,是以心安理得地將罪名推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沈淮身邊沒女人,但是沒關系,死人也算。
那一天他發了好一通火,半夜之後卻又驟然安靜了下來。
沒人知道天子到底想到了什麼。
我那時想,其實他妥協了我也不會怪他,隻不過我是時候該走了,我總不能孤魂野鬼地陪著一個別人的丈夫吧。
但第二日,天子罕見地沒有舌戰群儒,而是安靜地受著一眾大臣的勸諫,然後在他們說得口幹舌燥之時咳了一聲。
別扭道:
「諸位卿家有所不知,並非朕不願,實在是朕……」
他掃了一眼眾人,咬牙:「不舉!」
我驚得瞪圓眼睛,全場一片哗然。
「陛下不願封後,何必開這種玩笑!」鬧得最兇的禮部尚書跳出來。
「如何是玩笑?若非如此,皇後與朕夫妻數年,為何全無一子?」
「那是因為先皇後體弱多病!旁人便不會……」
「你怎知朕沒試過旁人?」
「……」
所有的人陷入了沉默。
「就是因為試過,所以朕才知道是因為朕的緣故,皇後不願朕受指摘,這才攬下了汙名。此事朕一向不願外傳,不過各位卿家,應當不會往外說的吧?」
眾人:「……」
一場浩浩蕩蕩的勸諫就這麼無疾而終。
也是同年,我真見鬼了。
要知道我死後就沒見過一個鬼,晃蕩了這些年,第一個見的居然是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原本早該抓了你,但一時漏了,再找到的時候你身邊已有龍氣護身,我們不好動手,現在找了機會前來,就是為了帶你投胎轉世。」
我:「不是不好動手?」
他倆:「自願就可以。」
我:「……」
兩鬼看過太多生死離別,見我如此,對視了一眼,道:「即是已死,又何須留戀,他又不知你在這兒,守著也是無用。」
我看著一層一層的紅牆,也有些恍惚,輕笑道:
「若他是個負心漢、健忘之人,我必頭也不回地離開,可偏生他不是,甚至從未做過對不起我之事,如此蠢材,他放不下我,我安能放心得下他?」
「不走了?」
「不走了。」
27
沈淮前半生離經叛道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後半生卻出奇地規規矩矩,若無意外,他會是個青史留名的明君。
但也是這個明君,做了兩件最為驚世駭俗之事。
一件是他此生無子,除了我這個先皇後之外,未曾有過一個妃嫔。是以他將皇室宗親的適齡孩童聚在一處,親自培養。
到了最後一關考驗時獨獨剩下兩個孩子,他問了一個問題:「先皇後如何?」
孩子聰慧,自然聽過帝後的故事,先一步出聲的孩童道:
「陛下與先皇後伉儷情深,恩愛不疑,而今先皇後故去多年,陛下依舊不忘舊情,時常惦念,想來先皇後定然是賢惠良善之人,為天下女子之表率,便是陛下對先皇後這份情,都不知讓多少女子豔羨不已。」
他說得漂亮,既誇了我,也誇了沈淮。
沈淮沒說話,隻是看向另一個。
另一個年紀小了半歲,跟著說:
「兒臣聽聞先皇後少時寫的詩是京城之中最好的,出閣後開設了茶廠和布廠,那時好多家中男子參軍的女娘都學著這份手藝養活一家老小,如此看來,先皇後的確是一位聰慧有才之人。」
他說完,看著沈淮盯著他不說話,想到什麼補了一句:「當然,說不定也有壞的。」
沈淮無言,在那孩子的名字上畫了一個紅圈。
我看了一眼,叫沈琸。
另外一個孩子,叫沈舜。
當日,沈琸被立為太子。
28
第二件事,則是他在最為鼎盛之時,做了一件事。
他要觀國史。
自古在位君王,不可看史官記載的起居錄,這是亙古不變的鐵律,以保證國史的真實性。
他要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
本來他便是造反而得的皇位,若是看了,改了什麼東西,就算改成順位繼承,那壞的名聲也會傳遍後世,得不償失。
偏偏他一意孤行,好似並不在意旁人日後怎麼看他,史官全程捏著一把汗,看著他手中的毛筆死死地不眨眼。
卻不想沈淮自己抬頭,問他:「為何先皇後隻記了姓陸,谥號文慧,而無全名?」
史官:「……」
他試圖講道理:「自古記載向來如此,這也並非是什麼重要之事,更何況……
「朕此生隻有這一個皇後,並無妻妾,她無過無罪,又非犯人,為何記不得全名?」
史官:「……」
他抬起筆,就要寫什麼。
史官拼了命地要阻止,被他按住,反問:「朕做了一輩子明君,難道連朕妻的名字都不配留下嗎?」
史官不掙扎了。
可當他看見被添加的內容後,兩眼一翻,險些暈了過去。
自此,他活到了六十三歲,那時的他早已白發蒼蒼,戰場上的舊傷到底復發,太醫回天乏術。
他也不強求,隻是將人一個一個地叫到跟前。
他第一個叫的是沈舜,如今他早已長大,到底是沈淮養大的孩子,才德不缺,兄弟和睦,可沈淮卻問了他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可知當初為何選琸兒為儲君,而非是你?」
面對這個問題沈舜一愣,倒也坦然:「是因為兒臣將光顧著誇父皇,而少談了先皇後,讓父皇不高興了。」
沈淮搖了搖頭,其實他挺喜歡聽旁人把他和我並排說的,隻不過他終究不是當初的先帝,不會給孩子留下心結,是以他開口道:
「是因為當初琸兒得到問題時就隻回答了問題,並未提及其他,一句也沒有。」
沈舜一怔,眼中的最後一絲混濁也消散,恭敬:「兒臣明白了。」
接著進來的是文武大臣,他一一地囑咐,該如何輔佐太子,如何安邦定國。
到最後,才是太子沈琸。
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他們大概想,太子到底不是天子的親生兒子,是以臨死之時多半會敲打一二,立些君威。
太子大概也是如此認為,不過他是真把沈淮當爹,對爹訓自己這件事倒是看得開,畢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可沈淮卻隻是死地死抓著他的時候,盯著他一字一句地叮囑:
「朕薨以後,你務必盯著,我大燕後世之人,不可出現任何汙蔑文慧皇後的隻言片語,便是一個字也不許!琸兒,答應父皇!」
沈琸急忙跪下起誓保證,他方才松口。
我抬起手摸著他老去的容顏,嘲笑他:「看得那麼緊又如何?我既是已死,後世如何評說,是好是壞,我也聽不見、看不見,何須在意。」
我陪了他數十年,他亦陪了我數十年。
他未曾負我,我未曾負他。
他既已死,我便投胎轉世,也算再無留念。
可偏偏在他彌留之際,他死死地盯著我,嗚咽:
「媳婦兒!」
29
我沒想到他能碰得到我,那個獨當一面的君王,此時哭著埋在我的懷裡:
「你終於來看我,你來接我了對不對?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都怪我,都怪我,若非遇到我這個混賬,你也不會遭那麼多罪,都是我的錯……」
我眼眶一熱,氣笑:「蠢材。」
「是蠢材!大蠢材!那也是媳婦兒的,媳婦兒,你可算來接我了。」
他悶聲,蒼老的聲音不負年少:「你怎麼才來接我?
「你不知道,你走之後,我都不敢犯事。」
他手足無措,像是終於有了人可以說話,哽咽得有些失語:
「我……我不敢做錯一件事,不敢輕易地下死令,我怕……我怕我錯殺一人,我怕犯下的業障,他們死後不敢來找我,便去找你。我做了明君,做了多多的好事,我給你積福,隻求你能投胎一個好人家……我、我……」
他最後抱著我, 淚如雨落:「我好想你,你怎麼都不來看我?」
我摸著他的白發:「你怎知我未曾來看過你?」
他:「媳婦兒, 帶我走,好不好?」
「瑞王妃,上路吧。」
「-「」30
熙和四十五年,武帝薨於甘泉宮, 享年六十三歲,帝後合葬於夔陵。
史書對這位君王記載頗為繁雜,有言他明辨是非,廣納諫言, 是個難得的明君;也有言他殘暴成性, 少時最為跋扈無度, 造反逆臣,竟將前朝帝後困於幽室四十三年方才絞殺,手段狠辣。
但無論是好是壞,都難以分辨是真是假, 不過翻閱大燕國史,奇特之處在於, 比起對於這位君王的記載多處隱晦,他的妻子文慧皇後的記載倒極為清楚, 甚至比他的還要詳細些。
小到少時出生年月, 大到她某月某日交談的一言趣事。
無不清晰明了。
番外•沈淮
沈淮幼時最是好動霸道, 按照瑞王妃的話來說,與他爹年少時一模一樣。
是以她帶著自家兒子去往閨中密友家時, 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鬧出事端。
「姨母家中有個妹妹, 自幼身子便比旁人弱些,要是你這個做哥哥的將人嚇到了,回來看你爹會不會把你打脫一層皮!」
「妹妹?我還有妹妹?」
尚且年幼的沈淮聞言眼睛一亮,沈銘就有妹妹, 還有很多,每次和他炫耀,他都比不過,現在聽此一話,眼珠子立馬轉了起來。
「是妹妹,你現在也是哥哥了, 不能胡來,知道嗎?」瑞王妃無時無刻想要自家兒子聽話。
小沈淮對此不知聽了多少, 看著馬車外的街景, 思緒不知飛往哪裡去了。
事實證明,他沈淮的妹妹就是比沈銘的好, 採薇妹妹寫字好看,說話好聽,就是他摔了個狗吃屎她都不會多看一眼。
但真的聽見他痛出聲時,又會慢吞吞地去小匣子裡掏出一罐膏藥, 教訓他:「現在知道疼了, 就知道改了吧?」
他抱著膏藥一聞。
嘿嘿,香得嘞。
果然他的採薇妹妹最好。
就是採薇妹妹身子不太好,所以他在走時把從沈銘那兒賭贏回來的長命鎖偷偷地在塞在妹妹手裡。
這長命鎖據說是被大師開過光的,可靈了。
他笑著說:
「妹妹, 採薇妹妹,拿了長命鎖,定能長命百歲。」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