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宮那年,隻有十四歲。
人人都知道,趙家的小女兒變成了太子的親妹妹,皇帝的私生女。
皇後氣到暈厥,而皇帝大張旗鼓地把我接了回去。
而現在,天下第一大綠帽正跪在太陽下,等待著冗長的冊封典禮結束。
我的裙裾上是復雜的花紋,象徵著至高無上的榮耀。
比花紋還復雜的是我皇兄的眼神。
後來的我很能理解他。
青梅竹馬的暗戀對象一夜之間變成親妹妹這種事情,換誰誰都不太能接受。
1
「皇兄啊,你走慢點,我跟不上你。」我提著裙擺跟在他身後踢踏踢踏。
他咬牙切齒地回頭看我一眼:「別叫我皇兄!」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被我拉住,沒辦法繼續往前大步流星,隻好特別沒形象地蹲在我身邊,無可奈何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眨眨眼睛:「我能不能把陳家小二召進宮中做我的伴讀?」
他一下就變了臉色,立刻說:「你想都別想!」
我很委屈:「不許就不許嘛,你兇什麼。」
我掐了根狗尾巴草編了個镯子,套在他手腕上。他扯了一扯,沒扯開,也就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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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聲說:「你就這麼討厭伴讀?我以前也是你的伴讀。」
他捏著草镯子,悶聲悶氣地說:「這不一樣。」
「那好吧,」我說,「那太遺憾了。」
我是真的好遺憾。畢竟,用狗尾巴草編東西這項手藝,我隻跟陳小二學了個皮毛。他說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編蝴蝶的,恐怕沒辦法兌現了。
我跳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留給他一個揮手的背影:「我走了啊,有空來我宮裡吃牛肉面,加了辣子的,特好吃。」
我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那裡,看著我的背影消失在長廊。
我不會知道,因為我這個人,從來不喜歡回頭。
2
我問皇帝老爹,公主有什麼特權。
老爹捻了捻胡子說,公主有很多特權,比如及笄後可以出宮建府,比如除了驸馬還能養一堆面首,比如……我沒等他說出第三個比如,就迫不及待地追問:「那我能不能要陳小二做我的伴讀?」
老爹又捻了捻胡子,說:「這個嘛,可以是可以,不過……」
我立刻打斷了他:「來人,給陳家宣旨。」
白衣瀟灑的陳小二又來到闊別已久的學宮,他推開大門,擺了個很帥也很臭屁的姿勢,並就著這個姿勢深沉地說:「做不了太子伴讀,還能做公主伴讀,我就知道我會回來的。」
聽見這個聲音,坐在第一排的小太子轉過頭來,臉都綠了。
3
我開始了和陳小二廝混,哦不是,求學的日子。
華清池裡的魚見了我們就掉頭;那隻據說八十歲了的老龜嚇得在七尺有餘的假山上玩了不止一次跳水;隨處說著「奴才該死」呼啦啦跪倒的宮女太監們不停地勸阻又不停地收拾爛攤子。
學宮裡,小太子再也沒正眼看過我。
有一次和陳小二遛鳥逗貓被他撞見,他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第二天,他把草镯子惡狠狠地拍在了我桌上。我停止塗鴉,抬起頭看他。
他說:「人人都有的東西,我不稀罕!」
我還沒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陳小二已經悠悠從我倆身邊走過,留下一陣草木清香。
小太子更生氣了:「趙小荷,真有你的。」
我糾正他:「你不能喊我趙小荷,你應該喊我李小荷了。」
小太子的臉唰地一下變白,眼圈都變紅了,深深地瞪了我一眼,一陣風似的跑了。
我和草镯子大眼瞪小眼,深覺莫名其妙。
皇後要我喝茶的時候,我壓根沒想到茶裡有毒。
夫子沒教過這個,嬤嬤也是。
總之等我醒來了以後,我整個人被銀針扎成了刺蝟。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說。
趴在我手邊睡著的小太子一下子就驚醒了,眼睛裡全是紅血絲。
我就這樣不明就裡地和他對視了幾秒鍾,然後我就看見他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眼裡的情緒太復雜了,我沒有力氣去分辨。我仰頭看著帳頂,說:「你能不能給我弄點吃的?」
他喊了一聲,外面立刻有人端著東西進來。
是妙妙,我在趙大將軍府裡的侍女。
她把藥汁喂給我,說:「小姐,這是加了好多糖的。」
我咕嚕嚕喝完了,才想起來:「你怎麼還叫我小姐,不許再叫了啊,以後得叫我公主了。」
妙妙沉默了一下,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也詭異地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其實,你不是我妹妹。」
4
據說,我被發現毒暈在皇後宮裡的時候,皇後瘋了一樣大笑,一直在歇斯底裡地重復:「你總不可能第二次活過來吧?這都第二次了,你總要死了吧?」
皇帝當然非常憤怒,一邊派人救我,一邊親自審問皇後。
結果這一審就審出了問題。
他發現,他的親女兒,也就是真的那個私生女,已經在兩歲多一點兒的時候被皇後給暗害了。而我,是趙大將軍發現私生女死亡後找來的替補小女孩。
皇帝龍顏大怒,立刻把皇後打入冷宮。但是怎麼處置我,他很猶豫。
畢竟,我是無辜的。而且他確實挺喜歡我的。
但留我在宮中晃來晃去,會時刻提醒他自己的親生女兒被結發之妻害死的事實。
於是他大手一揮,把我送回了趙家。話裡話外威脅趙大將軍:你隱瞞朕的女兒去世的消息是大大的錯誤,不過呢你把小荷教得這麼討人喜歡也是大大的功勞。接下來你就好好把小荷養大,給她找個好人家,朕看陳家小二就不錯雲雲。
故事說完了,小太子一直在偷看我臉色。
我無語了片刻,沉重嘆氣:「人生好起伏,拉郎好離譜,皇後娘娘泡的茶好苦。」
聽完我悽慘的總結,小太子竟然有幾分開心。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問他:「你是不是傻了,你娘還在冷宮關著呢,你這麼高興幹什麼?」
他抓住我的手:「又不是我親娘。還有,你也覺得父皇拉郎配很離譜對不對?」
我說:「你的手出汗了。」
他不放開,甚至搖了一搖。
像極了後花園愛撲蝴蝶的那條黑毛大狗。
我隻好任憑他牽著,然後附和他:「對啊,陳家小二這個白狐狸,說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編蝴蝶的,到現在也隻教會了我編手镯。他這人這樣不靠譜,嫁給他我還有好日子過嗎?」
他的眼睛倏然發亮,什麼也不說,就隻是那樣看著我。
我看著帳頂,說:「李小二,你不要再待在我家了。我們不是兄妹了,你這樣別人會說我闲話。我不是公主了,不能養一大堆面首,名聲敗壞了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太子愣了一下,然後搖頭,急急忙忙說不會有人這樣講。
我沒有說話,他沉默片刻,打開房門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大概是在這裡待了很久,身上的玄衣都褶皺了,這對一個極其講究的人來說是不可想象的。
我動了動手臂,感覺到他方才掉的眼淚似乎還在我手背上發燙。
這種感覺從手背一直撞進我腦海,於是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混亂。
5
養病期間,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情:我懷疑李小二喜歡我。
但我又不好直接問他,因為這樣太不符合淑女禮儀了。
不過我也不是淑女,於是重新入宮伴讀的時候,我直接問他了。
我把草镯子放在他桌上,大刀金馬地坐在他對面。
他伸手要去拿草镯子,被我一把按住。
「喜歡我的人才有資格戴,你是嗎?」我說。
小太子的臉刷一下紅到了耳根,然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有點生氣地說:「陳老二也戴。」
我說:「那是他自己編的,又不是我編的。」
小太子一下就變得很開心,立刻抓著草镯子往手腕上套。
我默默地往學宮外面走,小太子追了出來:「你要去哪兒?」
我說:「你父皇以前答應我,我可以養一個驸馬加一大堆面首。」
小太子立刻翻臉了:「所以你是要趕著去給你的面首發草镯子嗎?」
我抬頭看天。
他不依不饒:「你要編多少個草镯子?全是愛的號碼牌是嗎?」
嗯,天很藍,雲很濃。風很輕,照樣吹起了我的發絲。
我就在微風裡說:「不是的,我是要告訴你父皇,我不要這個特權了。」
他就像被按了開關的蟬,一下子啞巴了。
我覺得分外好笑,轉過身捏他的耳朵,大聲說:「你知不知道我總共就編了倆草镯子,一隻給了你,另一隻也給了你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嗯嗯我知道啊。
你知道個屁。
然後他說:「那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你的背影好多次了。」
我拉著他的袖子往御書房走,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因為以後你隻會走在我的身邊,再也不用看我的背影。
6
我們走進御書房的時候,皇帝正在和人說話。
我眼神不太好,隔得遠了就看不清他是誰。
皇帝看見我們進來,放下筆:「你們怎麼來了?」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清清嗓子,很勇敢地說:「陛下,我不想養一堆面首了。」
皇帝一時沒有說話,我仿佛看見他腦門上冒出了一個碩大的問號。
御書房靜悄悄的。
你知道,一旦靜悄悄了,人就會忍不住發出點聲音以填補空白。
於是我繼續說:「我也不需要陳小二做夫君。」
皇帝拿衣袖擋了擋臉,不過還是被我看見了他沒來得及藏住的笑臉。
然後他開口說:「愛卿,你家二兒子沒有大兒子中用啊,小女孩的心思都抓不攏。」
椅子上的人動了動,我才看清楚,原來是陳尚書。
陳尚書打了個哈哈:「兒女都是冤家,管不住,管不住。」
皇帝貌似隨意地說:「你家大兒子不錯,令行禁止,雁榆關的將士很服他。」
陳尚書立刻跪了下來:「軍心安定,實在仰賴陛下之威。小兒無知,整日隻知道舞刀弄棒,絕無二心。」
他跪下的聲音太響,咚的一聲,我擔心他膝蓋會不會碎掉。
這時小太子扯了扯我的手,無聲對我做口型。
啥玩意?
快跑?
一步、兩步、三步,他帶著我小心挪到黑暗裡。
馬上要成功了,離垂簾隻有一步之遙。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喊住了我:「小荷啊。」
我轉過身,笑眯眯的。
「陛下中午好,陛下有什麼事嗎,陛下您盡管說。」
皇帝笑了一下,說:「你不喜歡陳小二,那我把陳老大喊回來給你做夫婿,你說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太子已經脫口而出:「不好!」
我扭過頭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