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是。
「阿兆,你說什麼?」
站在雕了張牙舞爪飛龍的柱子旁的小小少年郎,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珠,咬字清晰地重復了一遍:「不好。」
皇帝卻笑了:「你說說,為何不好。」
小太子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跪著的陳尚書,也不知道他這一眼看出了什麼。
「因為陳家大哥哥太帥了,我不配。」我往前站一步,美人燈照得我發燙。
燭火跳躍,陰影也在變化。
皇帝大笑,仿佛又變成了對我許諾公主特權時候慈愛和煦的老爹。
也許是我的錯覺,我總感覺現在的氣氛和剛才截然不同了。
「邊關風沙太大了,我們把美男子喊回來,少受磋磨,好不好?」皇帝如是說。
7
陳老大就這樣被迫加入了我的人生。
與此同時,不知道是不是我親爹的趙大將軍被派去戍邊。
陳小二在我面前哭了一通鼻子,大意是:
趙小荷你個王八蛋,老子在家逍遙快活得很,你非要把那閻羅王搞回來。他一回來我就沒好日子過了你知道伐。什麼刀槍棍棒,什麼孫子兵法,小爺我是學這些東西的料嗎?虧小爺我還教你編花籃,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你個死沒良心的。
小太子默不作聲地把陳小二的爪子從我衣袖上撥開,又默不作聲地扯下他抹了半天眼淚仍然無比幹燥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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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天,不是,天花板。
其實吧,我覺得我挺無辜的。
陳小二的流淚表演結束了,就輪到小太子上場了。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愛生氣。夫子講邊關苦寒,他回過頭來瞪我。夫子講看殺衛玠,他重重哼一聲。就連香草美人的譬喻,他都要翻書翻得超大聲。最可怕的是,他每天都追著我問:「我與城北陳大孰美?」
你美你美你最美。
就這樣過了五天後,我實在忍不住了。
一拍桌子,我怒發衝冠:「夫子!我要請假!回家!」
8
離開那兩個小祖宗,我無比快樂。
院子裡新搭了秋千架。
書房裡添了五十七冊話本。
柳樹每天吐了多少個嫩芽,我一清二楚。
就這樣宅了七八天,傳說中的陳大哥哥就返京了。
陳大哥哥被委以太子少傅的重任,教兵法,也教騎射。
陳大哥哥鎮守雁榆關七載有餘,整肅軍隊,擊退異族,邊關未有戰亂,確實是難得的將才。他來教小太子武略,我實在是非常能理解。
不過,小太子學騎射,為什麼我也要學?
我不想曬黑。
於是我拖延著不肯去上課。
直到陳大哥哥親自來捉我。
我愁眉苦臉地走到會客廳,老遠就看見一根黑柱子立在門廳裡。我眼神不太好使,看不清五官,先記住了他挺拔舒展的脊骨。
「陳大哥哥好,我是趙小荷。」
「我是陳無遮。」
然後就沒人說話了。
敵不動,我不動。
陳大哥哥不緊不慢地喝著茶,我低頭專心研究地磚紋路。
陳大哥哥年近二十六,又有十數年行伍生活,想來十分穩重,並不怕尷尬。不過嘛,我雖然年紀小,但搗蛋挨罵的經驗一點也不少,非常擅長在老爹滔天怒吼時裝傻充愣。
於是我們就憑著各自所長,順利地把友好會面變成了一團僵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小二哭喪著臉跑進來:「大哥,娘說你要是不回家見她姑奶奶的侄孫女的小女兒,就打斷你的腿!」
終於來人了,我長出一口氣。
餘光瞟見陳大哥哥的手抖了一抖,上好的碧螺春喂了青磚。
然後就聽見他說:「回去告訴娘,我喜歡趙小荷。」
陳小二大叫一聲:「不是吧?她?」
陳大哥哥一本正經道:「她長得像我的暗戀對象。」
我咬牙:「那你怎麼不找你暗戀對象去!」
陳大哥哥很無辜道:「她已經嫁人生子了,隻好委屈你了。」
我在陳小二不可置信的眼神裡聲音顫抖:「陳大哥哥,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你這樣不太好吧?」
他慢條斯理地把茶盞擱在桌上,問我:「哪裡不好?」
「第一次見面,應該仁義為先,你這樣坑我,也太不道德了。」我循循善誘。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從從容容反問:「那麼,我第一次做你老師,你就不來上課,這是什麼道理?」
他一步就將了我的軍,我一時語塞,他已經站了起來:「明日未時,來點兵場。」
陳小二把玫瑰膏胡亂塞進嘴裡,跳起來追他:「哥,你去哪兒?」
陳大哥哥消失在月亮門,隻剩下極悵惘的一句:「回家相親去啊。」
9
第二天我乖乖去上學了。
腳上蹬著馬靴,腰上別著小彎刀。
娘送我出門,我問她:「我像不像花木蘭?」
她點點我腦門:「別傷到自個兒啊。」
嘁。
小太子見了我很高興,摸摸我的額頭問我有沒有好一點。
哦對了,我請假的理由不是「陳小二和李小二太煩了太煩了我受不了了必須找個清靜地兒呆著否則我會發瘋」,而是「嗚嗚嗚夫子啊我頭好暈胸口好悶惡心想吐——嘔——夫子夫子你別離我這麼遠嘛我懷疑是中毒的後遺症夫子我能不能請假回家療養一下啊」。
所以看著小太子關心的模樣,我還挺不好意思的。
「挺好的挺好的,身強體壯,我三拳能打死吊睛大白虎。」
他笑得眼睛彎彎,像月牙。
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臉頰。
陳小二一步跨出門檻,涼涼道:「趕緊上馬,不然我哥要娶你了。」
你丫有病吧?
我黑著臉跟上他,小太子問我:「誰要娶你?」
「一個傻子。」我沒好氣,翻身上馬。
小太子跟在後面小小聲:「想娶你的人,也不都是傻子啊。」
有些人表面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實際已經臉紅了。
嗯,就是我。
我埋頭策馬,直往點兵場趕,老遠就看見陳大哥哥站在太陽底下。
一身黑,肅殺得很。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白衣服,又轉頭看了看陳小二的白衣服,再看看小太子的黑衣服。
大佬都愛穿黑是怎麼滴?
10
日頭太毒了,影子都有鋒利的輪廓。
還好陳大哥哥沒有喪心病狂到讓我們在大太陽底下跑馬的地步,他招手示意我們進屋。
屋子裡有個巨大的沙盤,山脈起伏,河流綿延,是縮略版的全境地圖。
陳大哥哥說了,兵書固然很好,可如果不加以實踐推演,也不過是紙上談兵。
他要我們想象自己是大將軍,每人率領人數相當、配置一致的軍隊對抗。
理所當然,我和陳小二倆陪襯組成一隊,扮演守軍一方。陳大哥哥帶著小太子一起,扮演異族一方。
小太子看著沙盤對面的我和陳小二,一臉的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老老實實地站到了陳大哥哥身邊。
我神奇地讀懂了這個眼神。
老實說我也挺想跟小太子組隊的,聽說異族的統帥都是大美人來著。
異族有自己的名字,叫雪松族,大概是因為他們生活在雪山腳下的緣故。
雪松族是母系社會,以女性為尊。雪松族人個頂個的漂亮,高鼻深目,皮膚雪白。據說從前雪松族式微之時,有不少族人被迫來我朝謀生,賣藝賣身的,不在少數。
個人和國家的命運果然是緊密相連的啊。
我唏噓了一會兒,抬頭發現他們都看著我。
「怎麼了?」
小太子輕聲說:「輪到你布兵啦。」
哦哦。
我連忙讓我的將士們跟上陳小二的步伐。
在小太子研究出兵的時候,陳小二推了推我,在課堂上公然說小話:「在我哥面前你也敢發呆,你是真的厲害啊。」
我謙虛:「過獎過獎。」
「咚」的一聲,陳小二的木雕將軍被推倒了,咕嚕嚕滾到了沙盤之外。
煞是悽涼。
我抬頭一看,小太子冷著一張臉,軍隊已經把陳小二的徹底包圓了。
「厲害!」我歡呼,全然忘記陳小二才是我的隊友。
小太子羞澀地笑了笑。
陳大哥哥冷漠無情地宣布:「陳無耽,深入敵腹,辎重卻不跟上,留了這麼大一個漏洞給敵人。這要是在戰場上,你得自刎謝罪了。」
陳小二臉皮厚,哈哈笑著說:「太子能徵善戰,比不過,比不過。」
被拍馬屁的小太子面無表情。
陳小二全軍覆沒了,被趕去邊上觀戰。
他躍躍欲試想指點我,陳大哥哥一個眼神過去,他就安靜得像個鹌鹑。
我隻好硬著頭皮自己嘗試著布兵。
怎麼出兵啊。
我開始後悔拒絕上課了。
再輪到小太子的時候,他一改之前面對陳小二時的雷霆手段,開始猶猶豫豫了起來。
陳大哥哥抱臂旁觀,朗聲笑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嗯?」
小太子面不改色,照舊雷聲大雨點小。
陳大哥哥搖了搖頭,親自動手,三兩下就把我的軍隊衝了個稀巴爛。
沙盤上的殘兵敗將七零八落的,好生悽慘。
陳大哥哥問我:「有什麼想法?」
我弱弱道:「想法就是,嗯,我以後再也不翹兵法課了。」
陳小二別過臉笑。
超大聲。
你能不能克制一點?
陳大哥哥不置可否,開始復盤雙方調兵遣將的問題。
我聽得一知半解。
陳大哥哥終於放下小旗示意我們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垂頭喪氣地往外走。
然後就被叫住了。
小太子於是也停下腳步,一臉擔憂地在我和陳大哥哥之間看來看去,就差在臉上寫「你別罵她」四個大字了。
陳大哥哥沒看到小太子的眼神,他思忖了片刻,說:「你回去以後要把之前落下的課程都補上,否則水平太差,沒有對戰的意義。」
他這話其實很嚴厲。
我「哦」了一聲,無精打採地告退。
小太子一直跟在我身邊,十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