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二蹿了出來:「早跟你說了吧,我哥就是個閻羅王,我在他面前連屁都不敢放。不過你別怨他,他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得怪你自己,怎麼敢翹閻羅王的課呢?」
他啰嗦完這一大堆,後知後覺我情緒低落,總算說了句人話:「哎,要不要我幫你補課啊?小爺我可是很厲害的。」
就你那三腳貓的水平。
我沒有理他。
日頭已經西斜,歸鳥緩慢振翅,凝成幾個黑點。
我的腳步慢啊慢,重啊重。
說出來會被人笑話的吧,趙大將軍的女兒,一點兵法也不通。
小太子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猛然抬頭,在晚霞裡緊緊攥住小太子的衣袖:「你幫我補課吧你幫我補課吧!」
小太子費勁地從袖口裡伸出手,握住我的,然後別過頭去笑:「好啊。」
淡淡的餘暉裡,他的側臉仿佛也閃著金光,像個菩薩。
普度眾生,善哉善哉。
11
趁著爹爹不在,我霸佔了他的書房。
娘親問起,我理直氣壯:「我要開始用功了呀!」
皇帝的任命下得很突然,他東西都沒時間收拾,書房基本維持了他走前的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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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書房的風格非常不協調。屏風後三個大書架上的書高度次第變低,像他帶的軍隊一樣整整齊齊。可百寶格上的東西就雜亂無章,毫無規律可言。左手第一個放了一尊熒光曼妙的玉雕美人像,緊挨著的則是鏽跡斑斑仿佛碰一碰就會碎裂的不知道什麼兵器。
我東摸西摸的,碰巧按到了什麼。
百寶格裡竟然還有個隱蔽的夾層,小時候都沒注意。
咦?不是空的?我撬開夾層,裡頭是一封發黃的書信。
封面上寫了四個字:「吾兒親啟」。
嗯嗯?不會是寫給大哥哥的吧?
我咽了口吐沫,把窗子都關上了,小心翼翼拆開看。
信的抬頭是:愛女小荷。
寫給我的?怎麼一直不拿給我看,還悄悄藏著。
難道是準備等我出嫁的時候給我?
看不出來嘛,爹爹還挺浪漫的。
爹爹從前的字跟現在很不一樣,從前筆鋒極盛,龍飛鳳舞的,字句大開大闔,意氣風發。
不像現在,被官袍裹住了身軀,連帶著筆鋒也收斂成溫厚的模樣。
談到草原遼闊,他寫「給你養隻紅嘴的鷹,你若還是現在這般輕盈,讓它帶你巡視雪峰。」
我滿頭黑線,再怎麼輕盈也會把鷹壓壞的好不好,我又不是才出生的小寶寶。
我正這樣想,餘光瞟見落款年月,嘖,果然是我出生的時候。
我好聰明。
再往下看,喲,他還誇過娘親「天人之姿,聰穎無雙」,這種肉麻話,怎麼沒聽他當面說過?
爹爹啊爹爹,看不出你也是鐵漢柔情嘛。我笑得合不攏嘴。
信的最後,我得知了我姓名的由來。
張揚的字跡,寫到此處明顯柔和了許多。
他寫:為你取乳名小荷,是希望你像你娘親,濯盡汙泥,不染纖毫,雖遇不可逆之困局,亦能堅韌破局,燦若星河。
我愣住了——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這些。
他把所有的期許都埋進了故紙堆,我看不見也無從得知,原來他希望我「濯盡汙泥,不染纖毫」,希望我「堅韌破局,燦若星河」。
那麼,在我頑劣的時候,在我偷懶的時候,在我耍小聰明的時候,他心裡有多失望呢?
我把信紙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後退兩步,認認真真地打量百寶格。
夾層上面,是一副很小巧的文房四寶。
筆杆細細的,墨錠小小的,砚臺邊上刻成了我最喜歡的蓮蓬。
這是我開蒙的時候,爹爹特意託人從南方帶來的。
我伸手摸了摸細膩的砚臺,觸手是厚厚的一層灰塵。
我默默嘆了口氣。
經史子集,古老智慧,因為害怕這些看起來就很難的大部頭,我放棄了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求解的機會,變著法兒地偷懶。
今天扎傷手寫不了字,明天吃撐了肚子暈頭更暈。
我跟陳小二他們嘻嘻哈哈,把浪蕩當作有趣。
西席被氣走好幾個,有一個年齡最高胡子白花花的,放話說我不配讀聖賢書。
是了,前一天傍晚我悄悄在他的廂房裡放了兩隻癩蛤蟆,呱呱呱,吵了他一宿。
還記得那時娘親一手翻著理家的賬本,一手護住心虛的我,對氣得大吼的爹爹說:「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非要她學這些做什麼?」
而爹爹坐在書桌後,一言不發,卻像是透過我看到了別的什麼,在滿室書墨氣裡流露出了遺憾和失望交織的神情。
當時我年紀小,現在想起來,實在悔恨。
我松開不知道什麼時候緊緊握住的拳頭,拉開梨木椅,先從被他翻得破破爛爛的那些書開始看起。
唔,還真是非常深奧。
好多術語我都看不懂,用紙筆誊了,準備明天去問小太子。
陽光從東邊的窗子照進來,又從西邊的窗子照進來,最後徹底消失,藏進了黑夜中跳躍的燭火裡。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抱著書進了學宮。
我以為我應該是第一個,沒想到小太子已經在裡面了,案幾上的燭火已經燃了一半。
我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他回過頭來,看到是我,又詫異地看了一眼刻漏。
「你怎麼到得這麼早?」他停下筆。
「這個嘛,說來話長。」
我把書放下,把我的案幾費勁地推到他身邊。
小太子連忙站起身來幫我,很高興的樣子:「你要坐在我邊上嗎?」
我坐了下來,把書攤開在他身邊,笑眯眯地。
「是啊殿下,說好了要幫我補課的,你不許賴賬。」
陳小二是踩著點進來的,看到我換了座位,很失落地蹲到了我案幾前面,可憐巴巴地看我:「趙小荷,你怎麼丟下我一個人去學習了啊,還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頭也不抬地記下小太子講解的內容,筆下刷刷刷:「愛過。」
陳小二把他的蛐蛐罐捧在掌心,試圖遞給我看:「你看看,我新得的大冠軍,木制的,賊厲害了,還能發出聲兒呢!你聽聽?」
我把書一合,擱下散卓筆,伸手過去。
小太子低頭寫字,卻一個字也沒寫。
陳小二以為我終於受不住誘惑,嘿嘿一笑。
我一把攥住木蛐蛐的後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陳小二你怎麼回事?我們來學宮是幹嗎來的?」
陳小二被我問懵了。
我用力拍桌:「是來讀書的!」
他被我嚇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恨鐵不成鋼道:「你希望日後史書如何寫你?陳無耽其人,父兄皆為名臣。滿門忠義之中,唯其平庸頑劣,雖為太子侍讀,終日鬥雞走狗,一事無成?」
我把木蛐蛐丟進五彩斑斓的蛐蛐罐裡頭,說給他聽,也說給自己聽:「你對得起你父親嗎。」
陳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去了,連蛐蛐罐也忘記拿了。
小太子停了筆,扭頭看我。
我沒再說話,兀自寫著夫子布置的課業。
寫著寫著,寫不下去了。
「你別看我了。」我說。
「好。」他果然說到做到,不問我為什麼突然轉性,也不問我為什麼掉眼淚。
過了一會兒,他從案幾底下悄悄遞給我一張帕子。
繡了蜻蜓點水的,映日荷花別樣紅。
12
一個又一個相似的日子滾滾而過。
院子裡的秋千架兀自寂寞地晃動。
書架上有三十九冊話本還是嶄新嶄新的。
柳樹已是滿眼綠,被秋風一吹,又泛起了黃。
促織夜裡愛鬧,一聲接著一聲,但陳小二再沒提過鬥蛐蛐的事情。
我撫摸過沙盤的每一寸土地,和小太子商討古時候的制勝隊形,一次又一次推演出兵路線。
陳大哥哥教我兵法,先從天氣、土質、植被和動物講起。
它們在沙盤之外,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於廣袤的疆土之上。
我這才知道,領兵作戰要學的遠遠不止書本上的三十六計。
娘親每天給我熬湯,變著法兒地給我補身子。
等到閉著眼睛也能背出草原上每個海子的位置和出現時間的時候,我已經長得比娘親還高出半個頭了。
我放下小旗,看看正在和陳大哥哥說話的小太子。
時間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施了法術。
他蹿個兒更加猛,宛如拔節的竹,手掌變寬,肩骨也長開了。他對我笑的時候還是清風明月,但已經不像從前那個會因為皇帝的提問而沁出冷汗的小小少年郎了。
陳小二挪到我身邊,說:「我哥新宅落成了,結束了一起去他家喝酒唄。」
他蔫頭耷腦的,看起來並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咋回事?
「怎麼突然要搬家?」
他握著木雕小兵,眼神亂飛,遮遮掩掩的:「你知道的,我哥早到了該成親的歲數,爹娘他們就問得勤了些……」
哦,被逼婚了呀?
我往陳大哥哥那兒瞅了一眼,他仿佛沒看到,依舊專注地和小太子推演沙盤。
但他說話的語速明顯比平時慢了,一看就知道在偷聽。
「你去不去啊?」陳小二推了推我,又補充,「我哥就喊了我們仨,少了誰都熱鬧不成,你可別推脫說要溫書,好歹,好歹幫著暖個宅子唄。」
雷厲風行的大將軍也害怕無人赴宴嗎?
我一時有些心軟,故意高聲說:「那必須去啊。」
餘光瞟見陳大哥哥的嘴角翹了翹。
13
陳大哥哥的宅子很雅致,不過要數書房最特別。
「咦呃——」一進去,我和陳小二就同時發出了驚嘆聲。
小太子克制地沒有出聲,一剎那瞪圓的眼睛還是出賣了他。
陳大哥哥倚門笑,還有闲心啜一口茶:「怎麼,一個個跟沒見過世面似的,別告訴我你們沒見過雪松族人啊。」
我誠懇道:「不是沒見過雪松族人,是沒想到您老書房正中能掛一幅如此曼妙的美人圖。」
一般來說,大家的書房都掛山水圖,就連我這種半吊子讀書人,小書房裡也裝模作樣地掛了個寒山小寺圖。
至於陳大哥哥書房掛的這幅畫嘛,美人身姿窈窕,眉目深邃,黑衣黑裙,隻眉心一顆朱砂痣,極為矚目。
再仔細看落款,唔,居然是陳大哥哥的手筆。
我一瞬間福至心靈。
「所以這就是你不想被逼婚的原因嗎?」
陳大哥哥握著茶盞,不假思索道:「對啊。」
陳小二眉毛都皺成一團,問:「為什麼啊?」
陳大哥哥嘖了一聲,走了進來,身影被拉成孤長的一條。
他放下茶盞,喟嘆道:「年少時遇見了太過驚豔的人,此後見誰都是俗物。」
又順手拍拍小太子的肩膀:「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小太子很認同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