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的暗戀對象?」我繼續發問,「已經嫁人生子的那位?」
陳大哥哥笑了笑,沒說話。
陳小二從太師椅裡跳了起來,十分哀怨地:「你暗戀對象真的已經嫁人生子了啊?我一直以為你是逗趙小荷的呢。」
陳大哥哥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興許是人家打發我的說辭呢。」
一直沒說話的小太子這才開口:「那便是她識人不清,錯失良緣。」
陳大哥哥大笑。
用陳大哥哥的話說,那雪松族的姑娘看不上他,也實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畢竟初見時,他並非戰功顯赫的陳大將軍,隻是邊關一個亟待歷練的無名小卒罷了。
那時他才滿十四,是個不服管教的毛頭小子。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大鍋飯根本填不飽肚子,一到晚上他就餓得燒心。
他悄悄溜出軍營,轉到了後山去逮兔子。山裡有很早以前設的捕獵陷阱,枯枝敗葉鋪得密不透風,他一不留神踩了進去,摔傷了腿,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雪松族的姑娘,就是那時候出現的。
她背著篾籃採藥材,滿手的細小傷痕,卻硬是把他從坑裡拉了上來。
「那晚的月光好美,她粉黛不施,卻比月光還要美。」陳大哥哥如是說。
我聽得起興,催他:「那後來呢?你是怎麼訴衷腸的?」
陳大哥哥被我打斷了抒情,似笑非笑地盯我一眼:「你這急性子,也就某些人能包容你了。」
小太子低頭喝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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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雙手合十告饒:「您繼續,您繼續。」
陳大哥哥伸個懶腰,看了看西斜的太陽,說要帶我們去用飯。
「好故事得配好酒。」他這樣說。
我們四個在臨窗的圓桌邊坐著,桂花漂在琥珀色的酒液上。
陳小二掩耳盜鈴地偷偷把桌上的果盒往自己懷裡挪。
小太子眼疾手快地搶了幾個糖慄子塞給我。
手心裡的慄子還是燙的,我撐著下巴笑,側過臉看天空。
透過紅木窗格,能看見月亮正一點一點攀上枝頭。
燭火在陳大哥哥的臉上打出深刻的陰影,他的聲音也隨著天色變得越來越低沉。
14
那姑娘要採的藥材是一種隻在夜晚才開放的花。
他照舊每個晚上都溜出軍營,卻不僅僅是為了吃的。
他心裡裝著這個姑娘,因為少年人的腼腆,從未宣之於口。
姑娘去採藥,他先一步撥開長著倒刺的荊棘。
雨天泥滑,他搬來石頭供她踩。
免她疼,免她髒,把一片真心笨拙地捧給她。
就這樣過了三四天,姑娘看出來連續的相遇並非偶然。
在一個雨天,姑娘拉起在泥坑滑倒的他,漂亮的眼睛裡流露出很復雜的情緒。
她放下了竹篾,問他:「你知道我在為誰採藥嗎?」
他搖搖頭。
她靠著樹,淡淡地說:「是為了我的孩子。」
他大腦一片空白,手裡緊緊攥著的藥材竟然全部掉在了地上。
他手忙腳亂地蹲下去撿,頭一低,帽子又咕嚕嚕滾出老遠。雨水噼裡啪啦地打在他的臉上,水流從眉骨往下蜿蜒,整張臉孔湿漉漉的。
漫山遍野都是雨水拍打樹葉的聲音,他卻能聽見那姑娘嘆了口氣。
這嘆息聲這樣輕又這樣重,快要灼傷他心口。
姑娘讓他別來幫忙了,理由是「無以為報」。
他悶著頭拒絕,每晚還來山上幫忙。
隻是他再也不主動搭話了。
後來有一天他溜出軍營的時候被老兵逮住了,軍杖三十。
他養了好久的病,能下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上找她。
而那時,草藥開的花已經凋謝了。
那個姑娘再也沒出現過。
15
故事說完了,我們三個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陳大哥哥似乎還沉浸在這段記憶裡,自嘲地笑了兩聲,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執盞的手不像平時那麼穩,酒杯裡的酒晃了一些到桌上。
這氣氛太不對了。
難保陳大哥哥酒醒了以後不會殺我們滅口。
陳小二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陳大哥哥的胳膊,說:「哥啊哥啊,我不知道你還有這段傷心事,回頭爹娘再讓你相親我一定攔住啊。不過啊哥,天涯何處無芳草啊。你要是離開京都太久了不知道哪家姑娘好,你來問我啊哥。我一定給你找最好的姑娘,現在要雪松族的姑娘可能有點難找,但我也能給你安排。哥啊哥啊,你可別吊死在這一棵歪脖子樹上了,我們老陳家還得靠你光宗耀祖呢嗚嗚嗚……」
還沉浸在傷感情緒裡的陳大哥哥扶了扶額,迫不得已放下酒杯去扯開陳小二的胳膊。
趁陳大哥哥沒注意,陳小二悄悄撞了撞我,擠眉弄眼地示意我說點兒什麼。
我清清嗓子,給自己倒了一盞酒,高舉酒杯,說些亂七八糟的祝酒詞。
「陳小二說得對啊,天涯何處無芳草,隻要自個兒是塊寶。陳大哥哥,你別難受了,好姑娘到處都是啊。」
醉眼惺忪的陳大哥哥伸手過來拿走我的酒杯。
他手指一掂,杯口一傾,酒杯裡的酒全部灑在了地上。
馥鬱的酒香飄浮在空氣中。
「姑娘家家的,喝什麼酒?」他說。
陳大哥哥揉著太陽穴,反扣住我的酒杯挪到遠離我的那邊,又推過來一盅牛乳,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我喝牛奶。
就在這時,小太子突然拿起酒壺,飛快倒酒,幹脆利落地碰了一碰陳大哥哥的酒杯。
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衣袖翻飛如鳥翼。
「往事不可追,來者尤可鑑。聽說國公府的二小姐中意你許久了,或可一試。」
他難得對這種話題發表意見,我和陳小二都傻眼了。
陳大哥哥一隻手撐著額角,一隻手舉著酒杯,語調都蘊足了酒味:「太子殿下金玉良言,臣謹記。」
我抬頭看了會兒月亮,剝開涼了的慄子,塞一個給小太子:「喂,你要不要吃?」
小太子的手指還帶著酒香,拿慄子的時候不小心擦過我的手心,好痒。
我還沒來得及批評他,他已經低頭附耳過來:「他說得對,你以後不許喝酒了。」
16
大年初一那天,宮裡宴席正熱鬧,天上白雪飄飄。
言官們紛紛表示這是陛下福澤深厚,瑞雪兆豐年。
一個接一個的漂亮話裡,我無聊地看向湖心島外的飛雪。
一片一片又一片,沒入水面都不見。
開始歌舞表演了,幾個皮膚雪白的異域美人正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個踮著腳尖旋轉到了我的身邊,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了兩秒。
她轉著圈離開,卻時不時向我投來目光,在我看向她的時候又快速挪開視線。
嘖。
我側過頭問娘親:「我臉上粘到飯粒了?」
娘親仔細地打量我,手指輕輕拂過我的臉頰:「沒有啊,不過,小荷啊,你什麼時候又長淚痣了?」
娘親說「又」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據說我小時候有眼疾,視力不太好,經常看不清路。腿上的淤青和劃傷往往是舊的沒好,新的又添。
爹爹遍尋名醫,終於在我六歲的時候治好了我的眼睛。
說來也奇怪,我的眼睛治好了以後,左眼眼角那顆殷紅如血的淚痣也跟著消失了。
說到這裡,娘親表情變了變,很擔憂道:「回家後請大夫來給你看看眼睛,別復發了才好。」
我反握住娘親的手,勾住她肩膀:「哎呀哎呀,您好好吃菜,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好不好?」
娘親憂心忡忡地伸筷子去夾胭脂鵝脯,沒留神夾成了隔壁菜碟裡的辣椒。
我哭笑不得,把胭脂鵝脯放到她碗裡,一疊聲地答應:「好好好,我回家就乖乖看病。您哪快好好吃飯吧。」
宴席到了一半,陳小二派人來找我,問我去不去外頭玩雪。
我抓起狐裘貓著腰溜出去。
雪花在空中飛舞,被屋檐下掛著的宮燈照出星星點點的痕跡。
小太子、陳大哥哥和陳小二就站在暖黃的燈光下等我。
身姿挺拔如竹,適合入畫。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石頭小道往外走去,哆哆嗦嗦地裹上狐裘。快走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撲通一聲跪在了他們仨面前。
陳小二摸著下巴嘿嘿嘿地笑:「這還沒過年呢,乖孫女不必行此大禮啊。」
靠,好丟臉。
我撐著雪地想起來,面前出現了一雙手。
繡著龍紋的玄色袖口,手指骨肉勻稱,仔細看的話,指腹還有一層長年握筆寫字形成的薄繭。
是小太子。
我攥住他的手指,突然有點不想松手,煞有介事道:「我來幫你看看手相啊。」
他沒說話,很配合地站到我身邊,把手張開給我。
「唔,你的這個生命線很深刻,一看就是長壽之人。感情線呢也很好,很受姑娘們的青睞。哇,這個智能線更是了不得,深刻綿長,必定聰明絕頂啊。」
陳大哥哥笑出了聲。
小太子扶我起來,拍拍我身上的落雪,眼睛笑成彎月:「借你吉言。」
陳小二大聲嚷嚷:「我怎麼沒見太子身邊有很多桃花啊?你這江湖騙子,忒不靠譜。」
陳大哥哥半是拖拽地把他拉走:「走了!人家既然說了就一定會成真的,實在不行,讓那算命的把自己賠給太子殿下,也不算虧本生意。」
他們倆笑著在前面走,身影被路旁的宮燈照長又照短。
而我就在寒冷的雪地裡臉頰發燙。
小太子仿佛沒有聽見他們倆的話,低頭幫我系上狐裘的束帶。
「我們也走吧,」他說,「今晚有煙火表演,我們去觀星臺。」
17
觀星臺上能俯瞰大半個宮廷。
不遠處是湖心島,燈火正盛,熱鬧非凡。
北風拍打著湖面,樹椏被壓彎了腰,一團白雪無聲無息地融入漣漪。
湖面中央依舊觥籌交錯、佩環叮當,絲竹管弦聲與人語笑聲交織著從島嶼的每一個縫隙裡向外奔逃。
小太子撐著闌幹,正眺望遠方。
我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視線盡頭,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你在看什麼?」我問。
他側過臉,似乎是笑了一笑,夜色太暗,我無法分辨。
「那裡有星辰。」他說。
梆子聲敲響,好時辰已到。
第一朵煙花在黑夜裡綻放的時候,我看見無數星辰鑲嵌在夜幕中。
一剎那的光彩照亮他眉眼,我偏過頭去看,發現他正在看我。
「李小二,新年快樂。」我說。
他沒說話,隻是看著我。
他的眼睛倒映了五光十色的煙火,還有小小的一個我。
我踮起腳,張開五指遮住他的眼睛:「不許看我了,快看煙火。」
他忽然伸手把我的手拉下來,張開手臂,抱住了我,在我耳邊說:「新年快樂,小荷。」
咚,咚,咚。
分不清是誰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