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臉埋在他大氅裡,很輕很輕地說:「我也喜歡你啊,李兆。」
又一個煙火呼嘯著炸開,蓋過了所有的聲音。
他沒有聽見,我很確定。
雪天裡坦陳的心跡,沒能留下任何存在過的證據。
18
我仿佛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裡是大片單調的荒原。
有時是無邊無際的黑,有時是輾轉重復的昏黃。
我能摸到柔軟的錦被、溫暖的手爐、眼角的淚痣。
我能聽見偶爾的雨聲、匆忙的腳步聲、探視的人聲。
我能聞到藥汁的苦味、蜜餞的甜味、陳小二衣袖裡的草木香氣。
但我看不見了。
在一個和從前沒有區別的黃昏,我的世界驟然淪陷成黑暗。
我的額頭睡出了汗,睜開眼,夢裡的藕花小舟全都消失,重新歸於一片黑暗。
我伸手抹了一把汗,問妙妙:「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還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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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妙妙的聲音。
我的心猛然一沉。
我倚著引枕竭力裝作輕松地笑:「太子殿下,隨便進出女孩子的閨房似乎不太好吧?」
小太子往我的肩上搭了件衣裳,沉甸甸的。
他沒有說話。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因而也就分不清他的喜怒。
我絞著手指,有點忐忑:「你怎麼不說話啊?」
房間裡很安靜,他突兀地笑了兩聲,聲音有些沙啞:「連太子殿下都叫上了,好得很——趙小荷,為什麼不讓我來看你?」
他語氣很平靜,尾音卻下沉,像是明明積蓄了很久的怒氣,卻不知道該怎麼發作。
我咬著嘴唇,無意識地攥緊被子。
該怎麼回答呢?我早就在構思搪塞的理由了。
然而此刻,我卻沒辦法從備選的答案中隨隨便便地挑一個敷衍他。
「你要聽實話嗎?」我說。
他的聲音很緊繃,像是被拉滿的弓箭:「你說啊。」
我揉了揉眉心,又垂下手。
北風凜冽地敲打窗棂,小院裡的樹葉也哗啦啦作響。
偶爾有鈍響傳來,那是我的秋千撞到了支撐架上。
好好笑,我心想,秋千隨主人,沒長眼睛。
我輕輕地嘆氣,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
我想說因為我沒想好怎麼把一個眼睛看不見的趙小荷呈現給你,我沒想好怎麼把喝完藥之後會吐到虛脫的趙小荷藏起來,我害怕你會因此離我遠去,更害怕你會為我難過。
我實在是,太害怕再一次看見你的眼淚了啊。
可最終,我聽見自己冷靜的陳述:「因為你不可能娶一個瞎子做太子妃。既然是這樣,你來再多次也沒有意義。」
炭火發出爆燃的輕響,屋子裡落針可聞。
空氣仿佛有了千鈞重量,沉沉地壓在我的心口。
我仰著頭,拼命眨眼,試圖捕捉哪怕一絲的亮光,也隻是徒勞。
我聽見他站起身的聲音。
衣料摩挲,沉香氣息飄浮。
他要被我氣走了。
我想。
這樣也好,長痛不如短痛。
下一秒,他帶著薄繭的手指輕輕碰一碰我的眼角,宛如一片羽毛。
「別哭了。」他說。
這句話仿佛是一個開關。
我精心偽飾、強作鎮定的面具被猝不及防地撕開,露出底下膽小脆弱的本質。
我猛然躲開他的手指,別過頭去哽咽。
「我都讓你別來了,你為什麼非要來?」我對著空氣嚷嚷,拿袖子捂住了臉。
我想我一定哭得特別醜,因為我擦眼淚的速度已經跟不上掉眼淚的速度,再加上氣血上湧,整個人跟在大夏天似的汗出如漿,發絲亂七八糟地黏在額角。
「你快滾吧。」我邊抽泣邊說。
然而他並沒有滾。
我聽見帕子浸水又擰幹的聲音,然後他耐心地挑開我的袖子,溫涼的帕子輕柔地擦過我的眼眶和臉頰。
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什麼時候這樣服侍過別人?
我鼻子一酸,淚水打在他的指尖。
他手指動作一頓。
我慌忙往後靠,雙手胡亂往前推拒,試圖推開他的手臂。
「咚」的一聲,意料之中的痛楚沒有傳來。
我的頭沒有撞到牆壁,而是撞在了他的掌心。
太亂了。
所有的一切。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娘親說我生下來就是個瞎子,是一個雲遊郎中用偏方治好了我,但郎中也說了,我的眼疾一旦復發,就藥石無醫。」
我的手指顫抖著按在了眼角:「你看我的淚痣,是不是紅得快要滴血?」
小太子沒有說話,輕輕擦掉我的淚痕。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我用力推開他的手,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從前的趙小荷或許堪為良配,但現在的我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如何配站在你的身邊?」
我重新躺下,將被子蓋過頭頂,在沉悶粘滯的空氣中冷冷道:「請回吧。」
他很久都沒有動作,半晌才輕輕摸一摸我的發頂。
熟悉的沉香氣息瞬間席卷我周遭小小的一方天地。
「我會找到辦法的。」他說。
19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漫長。
新燕啄泥的時候,我已經漸漸適應了失明的生活。
陳大哥哥來看我,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高原上有一種特殊的植物,也許能夠治好我的眼睛。
我坐在秋千架上,臉上沒什麼表情。
陳大哥哥不輕不重地推著秋千,他的聲音時遠時近。
「你沒有我想象的開心,為什麼?」
「這件事情很值得開心嗎?」我反問。
陳大哥哥的腳步聲從我背後繞到了面前,和鳥兒啁啾聲一起,做了早春的背景樂。
「趙大將軍派人在高原上採摘離人月,不出意外,一旬之內就能送來京都。離人月在異族中很有名,據說是奇方。」
「高原廣袤遼闊,尋藥如大海撈針,要派出不少兵卒吧?」我沉默了一會兒,感覺舌尖都是苦的,「而陛下最忌諱邊疆大將擅動兵權。」
陳大哥哥感嘆似的笑了一笑:「陛下猜忌將領,卻不會猜忌兒子的請求。小荷,太子為你求了陛下的恩典。」
我猝然抬頭,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
陳大哥哥走近兩步,用力把我無意識握緊的手掰開,「嘖」了一聲。
隨即,他揚聲對侍女說:「下次得給你們家小姐的指甲修得再短些,這人有事沒事地就愛掐自己的掌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欺負她看不見了,不精心伺候。」
他治軍有方,說話也連敲帶打。
院子裡的侍女們跪了一地,紛紛說不敢不敢。
陳大哥哥未置可否,把一個小木罐塞進我張開的掌心。
「喏,你的太子殿下託我把蜜餞帶給你。宮裡的張師傅做的,加了你最愛的槐花蜜。」
我扳開木蓋聞了聞。
是熟悉的蜜漬楊梅的味道。
我輕聲問:「他自己怎麼不來?」
「啊,」陳大哥哥遲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他最近有些事情在忙。你知道的,陛下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有意要看他是否堪當大任。」
我不再追問,握緊蜜餞罐,平靜地接受了這個說辭。
我知道背後的原因不會是陳大哥哥說得那麼父慈子孝。
向君王索要恩典,必定要付出些什麼代價,即便是兒子也不會例外。既然他們不想讓我知道這個代價,那麼我就假裝不知道。
我摸索著取出楊梅放進嘴裡。
好甜,甜到發苦。
20
爹爹的時間算得很準。
一旬之內,離人月就送到了將軍府。
兩個兵士挑著一個很大的紅木箱,把箱子打開,裡面是匣子,匣子打開,裡面是一層又一層的棉布。
把棉布掀開後,才是數量不多的離人月。
為了配合娘親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喜悅,我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樣子,一碗不落地把苦到爆的藥汁喝得幹幹淨淨。
但老實說我對離人月的療效十分懷疑。
「為什麼啊?」
陳小二嘴裡肯定塞滿了我家小廚房做的糕點,說話都含糊不清。
「如果你像我一樣,名醫快把門檻踏破,卻總也沒有起色,大概也不再會對治好眼睛這件事抱太大期待了——喂,你是來做客的還是來掃蕩的,能不能給我留些點心?」我咬著最後一顆蜜漬楊梅,匆匆把小木罐撂到一邊,撸起袖子跟陳小二搶糖蒸酥酪。
陳小二很冤枉:「你娘讓我多吃點的,說我吃得香你才有食欲。」
你爭我搶中我憑著卓越的觸覺,敏銳地拍開他的手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糖蒸酥酪握到了手心,中氣十足地大吼:「你放屁,我一直很有食欲!」
他委屈極了,抱著臂不說話。
等等,我為什麼能看見他抱著臂?
「陳無耽陳無耽——」
「幹嘛?你看你這有事陳無耽無事陳小二的口氣……」他瞪了我一眼,估計考慮到我是個病人,又很大度道,「算了,怎麼了,你說。是要打家啊還是劫舍啊,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陳小二很戒備地站了起來,迅速撤離我兩步遠,一不小心帶倒了圓凳,凳子橫在了桌子底下。
「喂喂喂,別以為你可以仗著自己看不見就打我啊,我告訴你我可沒那麼……」
我準確無誤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猝然消音。
「你你你你怎麼回事啊?你能看見了?」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啊晃,嗓音陡然變得很奇怪,又是哭腔又帶著笑,「趙小荷,能看見嗎,你說說,這是幾啊?」
我閉上眼又睜開眼,才確定我真的能看見人影,雖然隻是一道模糊的輪廓。
我拍開他的手,想罵他傻子,又笑著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我把手裡的糕點遞給又蹦又跳的他。
「喂,你還吃不吃糖蒸酥酪啊?」
21
那一匣子離人月讓我恢復了視力,雖然隻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但比起全然的黑暗,這一點微弱的視力已經讓娘親欣喜若狂。
她給爹爹寫信,要他再寄些離人月回來。
我託腮坐在她身邊,目光追隨著溫潤的筆尖,然而再怎麼費力地辨認,我也看不清紙面上的簪花小楷。
「娘親啊,你寫字的樣子真好看,」我抱著她的胳膊,忍不住壞笑,「當年爹爹就是這樣喜歡上你的?」
娘親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已經搖頭晃腦地背誦書房夾層底下那張發黃信紙上的內容了:「你知道嗎,爹爹說你『天人之姿、聰穎無雙』,說你什麼時候都能『堅韌破局,燦若星河』。 」
我捂著嘴笑倒在她肩頭:「爹爹一介武夫,隻怕對陛下表忠心時都說不出這些話來,娘親啊娘親,他果然還是愛你愛得比較深沉。」
娘親有片刻的怔愣,隨即若無其事道:「你又去翻你爹爹的東西了?小心他回京後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