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了吐舌頭,拉過妙妙的手一溜煙地跑了:「我去陳大哥哥家裡玩會兒,不回來吃晚飯了啊!」
22
陳大哥哥在院子裡支了堆炭火,要給我們片羊肉吃。
也不知道他哪來這麼多香料,慢慢悠悠地捻一把撒在泛著油光的羊肉上,青煙從紅亮的炭火裡往上冒,香味兒也爭先恐後地鑽進鼻子,讓人食指大動。
「這一塊烤好了啊,」陳大哥哥插了根籤子,舉起了一大塊肥美的羊肉,停在空中,沉吟,「你們倆誰先吃?」
我和陳小二並肩蹲在陳大哥哥對面,你謙我讓。
「這個,我是病人,要不就我先吃吧。」
「娘知道我要來你家,連中午飯都不讓我吃!你摸摸我這肚子,癟成個布袋子了都!你忍心看著你弟餓死嗎?」
「為了不和藥性相衝我已經四個多月沒有吃過羊肉了,你看看陳小二的胳膊,再看看我這胳膊,餓他一頓又怎麼了?」
陳小二仿佛屁股底下安了彈簧,咻的一下從我身邊蹿了起來,手臂顫抖地指著我:「趙小荷你好沒良心,是誰一天三趟地過去探望你,古琴瓜子木雕一趟趟給你扛進家門的,啊?是誰?」
我抬頭看天。
深藍色的天穹上,幾顆疏落的星子潦草地點綴在圓月四周。
像是天公不經意地抖了抖筆尖,四散的墨點也成了極寧靜的畫卷。
他猶在喋喋不休,我雙手捂耳朵,笑著認輸:「我不行了,您先吃,您先吃。」
陳小二滿意地伸手去接那一片羊肉,孰料陳大哥哥又從火架上舉起第二塊羊肉,對著我道:「小荷,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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籤子上的羊肉還在滋啦冒油,散發著滾燙的香味兒。
我看了一眼呆滯的陳小二,扭扭捏捏地伸出了手,猶猶豫豫地問陳小二:「那我,吃了啊?」
「哥,你怎麼這麼偏心?」陳小二沒有看我,蹲在樹樁邊上,很鬱悶地咬了一口羊肉。
陳大哥哥正在拿樹枝撥炭火,一瞬躍起的火焰照亮他眉目,那雙眼睛璀璨如星子。
面對陳小二怨婦般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碰巧這時候烤熟了而已。」
庭院的門就在此時被推開。
一道門仿佛將院內院外分成了兩個世界。
院門內有一簇接一簇的火焰、烤羊肉的油煙香氣、我和陳小二爭吵打鬧的聲浪和陳大哥哥無可奈何的居中調停,熱鬧又喧囂。
而門外,小太子孤零零地站著,仿佛月光下的一道料峭竹影,隨時都能和寂寞的黑夜融為一體。
其實我們許久沒見了。
自從那天他告訴我他會想辦法,之後我再沒見過他,包括他的聲音。
他好像瘦了些,又高了些。
我依然不是很能看得清,幹脆低下了頭。
「我是不是來遲了?」他的目光環繞小院一圈,最終定向我這邊。
「啊沒有,你來得正好,」陳大哥哥拍拍他的肩膀,把手裡的籤子遞給他,「這些都是剛烤好的,你吃吧。」
我悶著頭吃羊肉,耐心數地上有多少隻螞蟻,直到小太子的烏靴出現在我視線裡。
「小荷。」他喊了我一聲。
我抬起頭,他的身影在我眼裡被蒙上了一層薄霧。
「你確實來遲了,」我說,「遲了好多天。」
23
嘎吱聲響,陳小二和陳大哥哥帶上門走了。
炭火還在燃燒,不時發出爆裂的輕響。
斑駁的樹影鋪在青石上,月光像流水般輕柔地滑落。
小太子站在青石邊,玄衣似乎還帶著早春的寒意。
我的下巴枕在膝頭,拿著籤子在地上劃啊劃:「我能看見東西以後,就特別想去找你。小夏子總說你在忙,陳大哥哥說陛下在考察你是否擔得起大任,娘親說太子殿下不容易,監國很辛苦。我明白,這些我都明白,但我還是好想你。我想知道,在我看不見的這幾個月裡,我的李小二有沒有更帥一點,或者,他有沒有被好好照顧。」
吧嗒一聲,銀籤子掉在了地上。
我的手腕被猝不及防地拉住,繼而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沉香味道席卷天地。
他的手輕輕拍著我的後背,仿佛在哄小孩兒:「我也想你。」
清風明月。
鳥兒啁啾。
我把臉埋在他胸口,一半是撒嬌,一半是埋怨:「爹爹在書信裡也說想我,他不來看我,尚且有理由,你呢,你又是為什麼?」
他沉默了許久。
我松開手,後退兩步,抬起頭看他。
火焰跳躍,而始終照不亮我們這一方陰翳。
我視物不清,卻明明白白地聽見他的聲音響起:「小荷,我前段時間去雁榆關了,趙大將軍他……失蹤了。」
我感覺耳朵嗡了一聲,無意識地反問:「失蹤了是什麼意思?」
小太子沒有說話。
「大軍駐守,軍營之內,堂堂主將怎麼可能失蹤?通敵叛國是重罪,就算是你也不能隨便亂扣帽子。還有……還有離人月,我的眼睛是吃離人月治好的,那是爹爹替我找來的。這種植物隻有高原上才有,娘親還寫信給爹爹要他再寄一些回來……」
我的話音猝然哽住,那些不被注意的蛛絲馬跡驟然連成清晰的脈絡,宛如一道閃電,將我硬生生地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小太子上前兩步,緊緊攥住了我的手。
「那一匣子離人月,是你寄給我的,是不是?」我問。
24
不知道什麼時候,陳大哥哥和陳小二又走了進來。
陳小二說,小荷小荷,你別埋怨太子,趙大將軍失蹤的時候你病得最重,他不想你雪上加霜。
陳大哥哥說,小荷啊,太子殿下為你求的恩典,是不要將趙大將軍的失蹤匆下定論,換他去軍中坐鎮,暗查此事。
陳小二說,小荷小荷,你別擔心,趙大將軍不是通敵的那種人。我爹都說了,趙大將軍忠肝義膽,是世不多得的忠義之人。
陳大哥哥說,小荷啊,現在趙大將軍生死未卜,你若是再倒下,要趙夫人怎麼辦呢?
那個晚上的月光真冷。
他們說了好多,我什麼也沒記住。
唯獨記住了小太子始終握得緊緊的那雙手。
「李小二,你能不能帶我去雁榆關啊。」我說。
25
不日,陳無遮被指為主將,太子為監軍,陳無耽、趙小荷隨軍同行。
沙盤縱橫,模擬不出高原實景十分之一。
我在馬背上眺瞰山河,故土在我背後漸漸遠去。
雁榆關之外,雍思河和賓白山是一道天然的關隘,往西北去就是雪松族所在的地界。
我們在雁榆關內稍作休整。
陳大哥哥說雁榆關內的許多住民是雪松族和漢族的混血。
我收回黏在街上美人兒身上的目光,感嘆:「難怪好多人既有漢族的秀美柔和,也有雪松族的深刻輪廓。」
陳小二吸溜著面條,不明就裡:「你們都是怎麼看出來的?我看你輪廓也挺深的啊。」
小太子執筷的手停頓了片刻,將黃芪羊肉轉了個彎放進陳小二的面湯裡。
陳小二受寵若驚地抬起頭:「謝謝殿下,你太客氣了。」
陳大哥哥把酒杯放下,似笑非笑:「殿下是讓你多吃菜,少說話,別不懂裝懂。」
我還挺高興的,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是嗎是嗎?我跟你說,輪廓是可以後天改造的,比方說我這個鼻子啊,娘親說我小時候是個塌鼻子,現在的鼻梁是被她捏高的。」
陳小二呼嚕呼嚕地喝面湯,抽空瞅我一眼:「真別說,你的鼻子還挺好看的,我以後有閨女了也要這樣捏她鼻梁。」
他忽然又很惆悵:「我和我哥都是同一個爹媽生的,為什麼我哥就比我好看那麼多?」
陳大哥哥一本正經道:「其實你是小老婆生的,娘親心軟,把你當親兒子撫養長大的。」
陳小二「啊」了一聲,弱弱道:「娘親以前也跟我說你不是她親生的,她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把你養大的,所以你到了二十上下還沒娶親,她就想把你掃地出門。」
他湯也不喝了,憂心忡忡地向我們求證:「你們說,我和我哥到底誰不是親生的啊?」
我把最後一塊粉蒸肉夾走,敷衍他:「那鐵定是你哥啊,你沒看他都自己在外頭建府了嗎?」
陳小二又眼巴巴地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咳了一聲:「這個嘛……小荷說得有點兒道理。」
陳大哥哥黑著臉把酒壺裡的酒全喝了。
隔壁桌傳來一陣笑聲。
我轉頭過去,幾個眉眼深邃的姑娘正望著我們笑。
有一個還挺面善的,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見我們看過去,她們迅速起身去結了賬,生怕我們多看兩眼似的。
嘖,我轉過頭去,誰說美人不自知,分明對看客的眼神一清二楚啊。
吃飯吃飯,幸好小太子的美貌不收錢。
26
我們在雁榆關大營裡停下。
軍營紀律嚴明,極為規整,副將代行主將兵權,也將軍隊治轄得井井有條。
小太子和陳大哥哥去和副將說話了,我和陳小二在雍思河前騎馬慢行。
不遠處賓白山巍峨挺拔,雲朵裝點在山腰。
山頂雪白一片,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有幾隻紅嘴黑鷹在高處盤旋,忽而又振翅遠去。
陳小二策馬跟上我,直白地問我要怎麼去查我爹失蹤的事情。
我想了一會兒,說:「太子肯定能把軍營裡能查到的線索都查了,我大概會去雪松國碰碰運氣。如果我爹真的通敵了,雪松國裡多少會有些端倪。」
陳小二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努力稀松平常道:「眼睛瞪這麼大做什麼,又不是去了就回不來了。雁榆關內有混血兒,雪松國也肯定有。你不是說我輪廓夠深刻嗎,這就叫一張臉吃遍天。」
陳小二搖頭又搖頭:「你一個姑娘家深入異域,別說太子殿下和我哥不會允許,就連我也不會答應啊。」
他很認真地替我出謀劃策:「這樣,你帶上我哥一起去。你看他那長相,說是雪松族本族都有人信……诶你說,我哥該不會真是我爹和雪松族的小老婆生的吧,怎麼跟我差那麼多啊?」
我實事求是地糾正他:「準確地說,是你跟你哥差那麼多。」
我伸出手比了一個大圈,示意他:「差那麼那麼多哦。」
陳小二這次卻沒介意我損他,擰著眉說:「我是認真的啊,你要去的話必須帶上人去,孤身一人太不安全了。你不知道,現在人心險惡得很,你出門在外必須有所防範。」
我哭笑不得:「行行行,肯定帶人一起去。」
夜風呼嘯,從帳篷的細縫裡擠進來,吹得燭火搖搖。
小太子表示想和我一起去,我嚴詞拒絕了他。
「你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要是出了事,我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這個理由過於充分了。
小太子幾次想反駁,都被我瞪了回去。
最後陳大哥哥拍板:「太子殿下尊貴,陳無耽武力值太低,我陪你去。請殿下監軍,有什麼事讓陳無耽混到商隊裡通傳。」
太子憋了半天:「其實我也沒那麼尊貴,也挺能打的……」
陳大哥哥很真誠地望向小太子,語重心長:「軍中不可一日無主帥,有殿下您坐鎮,微臣才放心。」
27
就這樣,陳大哥哥和我以兄妹之名組了商隊,帶著豔麗的絲綢和精美的瓷器往雪松國去。
商隊裡其他人是走慣了貿易線的,熟門熟路地支船渡過雍思河,帶我們進了國都。
國都也很熱鬧,不比京都差。
不過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女人,個個神情生動,儀態大方,比男子更有氣度。
街道兩旁有許多店鋪和小攤,各色蔬果色澤豔麗,有許多我都不曾見過。
我多看了水果兩眼,陳大哥哥就問我:「要不要吃?」
我匆忙擺手:「不了不了不了。」
阿嬤便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哪有讓男人付賬的道理,小妹,他這是饞了,你買兩個給他嘗嘗。」
陳大哥哥在一旁笑,我默默從袋子裡取出錢遞給阿嬤,拿果子,走人。
雲朵很稠,三三兩兩映在低空。
仿佛伸手就能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