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哥哥拎著我的行囊,在前面不緊不慢地挑揀些吃的玩的。
說起來也挺好笑的,第一次見面時我還很怕他,他在太師椅上隨意地一靠,鐵血鋒利的氣息就壓得我不敢說話。
他現在散漫地咬著果子,蹲在路邊跟小販討價還價的樣子,我當初真是不敢想象。
人生啊,奇奇妙妙。
陳大哥哥忽然轉過臉來,眼神清澈,聲音清朗:「小妹,我要喝生牛乳,能給我買一碗嗎?」
你入戲也太快了吧!
我一邊腹誹,一邊認命地掏錢付賬。
國都好大,才走了小半圈,我的腳就受不了了。
當然,荷包更受不了。
買果子買牛乳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給搞雜耍的賞錢啊?
我看著陳大哥哥揮金如土的敗家子模樣,毫不懷疑他是在報復我。
早知道之前就說陳小二才不是陳夫人親生的了。
28
夕陽西斜,霞光漫天。
豔麗的火燒雲鋪滿了天幕角落。
在小院裡歇腳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陳大哥哥:「你說你有很多暗樁能幫我搜尋線索,怎麼沒見你聯絡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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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哥哥在搖椅上老神在在,指了指日頭,說:「看到太陽了沒有,等它完全落下了,你就知道了。」
我在院子裡不停地踱步,他笑:「小女孩子別那麼性急,容易變老。你坐下來,喝杯茶,事情自然而然會解決。」
我搬了個搖椅坐在他邊上,仰著頭等日落。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我的身上搭著一條長毛毯,陳大哥哥和幾個人在院子另一邊說話。
我定睛一看,那幾個人分明是:
賣果子的阿嬤、賣牛乳的小弟、非要我買下大紅披肩的漂亮女人……
陳大哥哥駐足過的商販、無意碰撞到的馬夫、展示熬鷹秘訣的大漢,不知什麼時候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匯聚到了這方小小院落。
雪松國的春天還有些冷意,我裹著毛毯翻下躺椅,往他們那邊走過去。
還沒走到跟前呢,陳大哥哥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回道:「把鞋子穿上。」
他站在人群中央,一身黑色。
我知道,此時此刻,他又變成了那個殺伐決斷的大將軍。
29
賣牛乳的小弟說,他在摩勒山的草甸裡擠牛奶的時候,看見一隊士兵從山上匆匆離開。
那裡面有個姑娘五官豔麗,跟我長得有些像,眼角有顆紅色的痣。
賣披肩的漂亮女人說,她知道那個姑娘是誰,那是主君的養女奚靈,也是摩勒湖邊一度無家可歸的孤兒。
馬夫說,一個月前,他為王庭裡的醫師採買過大批量的草藥,其中有一種止血的草藥,需求量是從前的兩倍多。
陳大哥哥說,小荷,你父親或許還活著。
高原上溫度降得很快,我裹著厚毛毯,聽他耐心追問,聽他條分縷析,聽他一一布局安排。
我們要進王庭。
他說。
30
陳小二過來的時候,我正在練習雪松王庭禮儀。
他趁著天黑悄悄地推開了院子的門。
一見我就「嗬」了一聲:「以前你穿漢家衣裙做漢族打扮的時候,頂多就是五官稍微立體了那麼一點兒,看著還是我們漢家姑娘。」
陳小二繞著我走了一圈,嘖嘖稱奇:「都說人靠衣裳馬靠鞍,你這樣打扮,嘿,看上去還真是雪松族人了。」
我對著大鏡子哈哈哈了一會兒,隨即問他:「你過來幹嘛?」
陳小二一拍腦門,說:「瞧我這記性啊。」
他從貨物裡扣扣摸摸,倒騰出個小匣子給我。
「太子殿下說了,要我把離人月完好無損地交到你手上。」陳小二一臉的功成身退,「我用棉花裹了三層,生怕顛碎了藥效就淡了。」
我接過離人月,陳小二眼巴巴地瞅著我,像是還想說點什麼,卻又沒說。
我抬起頭,瞥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奇道:「你今兒怎麼磨磨唧唧的,不像你風格啊。」
陳小二翻了個白眼,一屁股坐在了大鏡子前,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氣說了個全:「你說要去王庭就去王庭,有沒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是,我知道我哥靠譜,但你也不想想,這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事兒啊。你要是出點什麼事兒,太……我可就少了一好朋友了,不得傷心死啊?」
我被他逗笑了,抱著匣子在他邊上坐下。
雪山上的風呼啦啦橫衝直撞,把窗子拍打得砰砰作響。
我就在嘈雜的天光裡輕聲說:「我知道你們為我擔心。但……那是我爹啊。」
是牽著我的手挑選馬駒的父親。
是對我和哥哥一視同仁的父親。
是千裡迢迢帶回來荷花筆洗的父親。
是打破世俗成見偏要女兒走出針線束縛的父親。
我一路囂張莽撞地長大,卻沒有跌得太慘,都是因為他保護得太好。
他對我有很多的期待,而我又醒悟得太晚。
也許這一次,我能試著去保護他。
31
「你知道你和李小二最大的不同是什麼嗎?」我說。
陳小二立刻此地無銀:「啊?你為什麼提太子殿下,他可沒讓我來做說客啊。」
我手指在裙擺流蘇上繞啊繞,本來想嘆氣的,最終又忍不住笑了:「他太沉得住氣,而你又太容易跳腳。」
我往後挪了幾步,四仰八叉地倒在草皮上。
星河璀璨,久久不滅。
像是某些人的眼睛,再欲言又止,也藏不住磅礴的情緒。
隔了一條雍思河,隔了一座賓白山,我知道他也在看同一片星空。
「李小二肯定很想過來吧,但是不可以啊,他不僅是我的李小二,還是漢朝的太子殿下。」我把手枕在後腦勺上,小草嫩芽的清香彌漫在鼻端,「我必須要去做這件事情,不止是為我,也是為他。」
腳步聲輕輕,我抬頭,是陳大哥哥。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過來的,也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
陳小二尚懵懂不解,陳大哥哥已經接過了我的話頭:「趙小荷的父親,不會是也不能是叛臣。」
我無聲地笑,咬著草梗,含糊不清:「他擔心我的安全,我也擔心他的名聲。向來熠熠生輝清白無暇的一個人,怎麼能因為我有黑點呢。」
陳大哥哥嘆了口氣。
我笑了一笑:「所以你別愁了,必須要做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好的。」
陳小二依然苦著臉看我。
我從草地上跳起來哈哈大笑,給他腦門一個慄子:「不許喪氣!這件事情沒有萬一!」
陳小二也跳起來要追著打我,我們倆嘻嘻哈哈地衝進房間。
星光正好,明天又會是一個大晴天。
32
王庭要遴選侍女,陳大哥哥把我塞了進去。
進王庭之前我被科普了一大堆知識。
雪松國國姓是百裡,主君百裡山月已經主政十多年了,勵精圖治,扭轉了雪松國之前的衰微態勢。民間對她的評價挺兩極分化的,有的說她有大智慧,善用人也善為政。有的說她心狠手辣,證據是她在權位鬥爭中用非常殘忍的手法殺死了自己的親姐姐。
陳小二聽說了死法之後十分唏噓:「親姐妹啊,怎麼能這麼狠?」
陳大哥哥瞟了他一眼。
陳小二斬釘截鐵:「我就幹不出這種事兒!是吧趙小荷?」
我被牛乳嗆到了:「你說你的,拉我下水幹嘛?我從來沒在背後罵過我哥!」
經常在背後吐槽哥哥的陳小二端起茶盞淡定自若地出了門:「我去看看後院的狼毒花開了沒,你們聊你們的啊,別管我。」
33
在進王庭之前,我們都以為要面臨的是場持久戰。
但事態的發展確實有點出乎意料了。
進來第一天,我和許多侍女一起送花。
早春時節,鮮花並不多。
但送到這個地方的鮮花卻很多。
其人地位之高,可以想見。
然而我沒想到,這個貴人就是我爹爹。
是的,入宮第一天,我就見到了他。
他坐在院落的陽光下,整個人金燦燦的,看上去很平和。
我仔細地打量他,確認他身上沒有遭受酷刑的跡象。
我們對視的一剎那,他喊住了我。
「小荷。」
魚貫而入的侍女裡,我停下了腳步。
隊列並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停滯,相反,它依舊像蜿蜒的流水一般繼續著該進行的工作。
個別人向我投來了隱晦的視線。
那是和我住在一起的三個人,他們知道此時此刻我的名字不應該是那兩個字。
我彎腰把手裡的花盆放了下來。
然後在他平和的視線裡,毫無顧忌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像從前那樣。
「小荷,你怎麼在這裡?」
「我是來找你的,」我伸出手,揪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無論你是叛國還是忠君,這裡都是最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把摘下的花瓣統統拋到了地上,北風輕輕吹,花瓣也就四散開。
我仰頭看他,努力微笑:「所以你為什麼在這裡,是忠君,還是叛國?」
爹爹的目光沒什麼變化,像大海,像山脈,像天空。
而我知道,這是一種默認。
默認我最不想看到的結果。
這樣的目光讓我從竭力維持的平靜變成了憤怒的質問:「主將失蹤,軍中亂了套,陛下問責你的左右副將,差點要定性你通敵之罪。太子殿下攔了下來,娘親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我在冬天失明了四個月才能勉強看清人影,娘親的頭發都白了好多。她常常給你寫信,因為你是她的依靠。很好笑吧?給她回信的是我和哥哥,我們揣摩著你的語氣你的筆鋒,絞盡腦汁地寫那些夫君對妻子的安撫。而你!在我們遭遇了這一切的時候,你在溫暖舒適的王庭裡,你被雪松族奉為了座上賓!」
視線一下子很模糊。
我抹了把眼淚,再抬頭的時候聲音裡藏著我並沒有意識到的祈求和悲哀。
「所以,爹爹,到底是為什麼呢?」
34
爹爹給我講了好長的一個故事。
有這樣一個少年,出身勳貴,生性不羈。
家裡人看他自由散漫,就送他到了軍營。
軍營像火,把少年郎的身心淬煉得如同鋼鐵。
可軍營錘煉不了他的信仰。
他似乎情感稀薄,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所謂信仰也單薄如紙。
這使得他在相當忠君愛國的軍營裡格格不入。
這樣的人無疑是危險的。
你不清楚什麼令他感興趣,也不清楚他會為什麼停下腳步。
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意志,又有充足的實現自己意志的資源和能量。
他現在穿著鐵甲戍守家園,也許隻是出於無事可做的一種習慣。
花盆都擺放齊整了,流水般的侍女離開了這裡。
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消失了,隻有爹爹敘述的聲音。
直到再次有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