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的聲音也停住了。
角落裡的僕從們都屈膝行禮,爹爹沒有動作,我也沒有動作。
一個女人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她的眉心有顆朱砂痣,鼻梁高,眼窩深,嘴唇薄,看上去應當是非常剛硬甚至是冷厲的五官。
但她臉頰飽滿,肌膚勻稱,目光溫和得像月光,這就衝淡了她五官帶來的壓迫感。
滿庭的屏息緊繃裡,我立刻想到一個名字。
百裡山月。
如果我像御花園裡的鸚哥兒似的有羽毛,那我現在鐵定炸開了毛。
我極其戒備地審視她,希望通過她和爹爹的言談舉止看出些什麼不對勁來。
然而並沒有。
他們倆連一個眼神都沒有交換過。
百裡山月在我面前坐下,近乎慈愛地看著我:「小荷,你長得跟你父親很像。」
我冷冷道:「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母親。」
百裡山月笑了一聲,說:「你隻有眼睛和我相似。」
我感覺自己聽錯了,錯愕地重復了一遍她的話:「我的眼睛為什麼會和你相似?」
風拍打著我的裙裾,飛遠了的花瓣又撲簌簌地撞到了我的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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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迷了路的蝴蝶,出現得不合時宜。
百裡山月並沒有回答,她說:「剛才的那個故事,後半段該由我來講了吧?」
爹爹沒有看她,點了點頭。
35
少年練箭,已經不滿足於白晝騎射。
他背著弓箭上山,在黑夜裡找猛禽會反光的眼睛。
他在樹葉枝椏間迅疾地奔跑挽弓,又在得手後慢悠悠地拎著獵物回去加餐。
天地遼闊,他自在又快活。
有一個傍晚,他照樣在山野裡巡遊,隨意搭箭,瞄準了叢林裡晃動的影子。
松指,箭矢尾羽沒入枝葉。
但沒有意料中獵物倒地的聲音,他聽到了少女的痛呼。
少女跌坐在綠鬱之中,斑斓鮮豔的裙裾浸透了血。
他撥開橫斜樹枝過去,她稍一抬頭,眼淚就像珍珠般滑落。
雜亂、無序、枯枝敗葉成堆的山野裡,唯獨有個精美又嬌弱的她,像誤入凡塵的仙子。
又或者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
一份終於讓少年有所求的禮物。
他匆匆處理傷口,背著少女下山,她的呼吸聲就響在他耳邊。
「我送你去找你的家人。」他說。
少女傷感地低下了頭:「我沒有家人了。」
最後一絲晚霞綴在天空,她說霞光沒處是她的家。
霞光淡了,星光漸起。
偶爾幾聲狼嘯,滿月照亮了山路。
她局促不安,他泰然自若。
「我明天來給你換藥。」他說。
少女點點頭,下巴不小心碰到他耳垂。
他尚不覺得如何,少女已經紅透了臉。
傷口不深,七天就能好。
他硬是去滿了十五天。
他從來沒有討過女孩子的歡心,卻似乎無師自通。
喜歡一個人,大概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都送給她。
他翻山涉水,反正沒人管得住他。
起初送草藥,送繃帶。後來送鴿子,送竹笛。
硬生生把這座荒僻的小院一點點地打磨出熱熱鬧鬧的人氣兒來。
花團錦簇,鳥啭鶯啼。
他倚著門吹笛逗鳥。
她託著腮仰頭看他。
偶爾對視一眼,是誰笑出了梨渦,又是誰心跳勃然。
天邊的流雲也曾停下腳步,看著渺渺世間,好一對璧人。
少女的箭傷好了,光潔的小腿上連一絲疤痕也看不出來了。
他握著她的腳踝不肯放。
少女惶惑地喊他,他卻像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你沒有家人,那我來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他決意拋卻尊貴身份,拋卻血脈至親,拋卻所謂家國誓言,拋卻那座山那條河之外的所有。
少女讓他再想想,三思再三思。
「也許我並不值得。」她垂下眼簾,躲開他的視線,極黯然。
他放開手指,替她穿好鞋襪,在窗邊站定。
「我生性涼薄,唯獨對你熱情。這世間除了你,沒有其他東西能點燃我。」
他笑:「我的生命,應該是一場烈火。」
他們相愛了。
少年留了一封簡短的書信,禁止家人來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青山為鄰,碧水相依。
少女曾經的說辭漏洞百出,少年沒有追問。
少年身手了得,送出的藥物都有價無市,少女也未曾好奇。
謎和謎相遇又相互吸引,糾纏成極亂的線團。
起初,他們都以為這沒什麼。
我們隻要兩人真心相愛。
後來,他們都後悔。
哪怕多問一句,事情的結局也許就不會是這樣。
36
故事戛然而止,我猶沉浸其中,抬起頭,直愣愣地問百裡山月:「後來呢?」
她沒有說話。
我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天色近暮。
她站起身,從侍女手中接過披風,輕輕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自然地往後躲了一躲,她腳步略頓,沒有再多停留,與我拉開了距離。
「日落了,夜裡涼,進屋說吧。」
屋裡有個溫暖的火爐,我們圍著火爐坐了一圈。
我把披風摘了下來,盡量不動聲色地把它推到一邊。
百裡山月看見了,但沒說什麼。
爹爹反而嘆了口氣。
我隱隱約約有什麼預感,但一想到遠在家鄉的娘親,軟下去的心腸就又硬了起來。
「你還要繼續說嗎?」我面無表情地問,看上去肯定非常冷冰冰。
其實我眼角餘光一直在偷瞄侍衛侍女,很害怕他們說我不敬重主君,衝上來打我什麼的。
然而並沒有。
他們一個個屏氣凝神,絲毫沒有多餘動作。
百裡山月搖搖頭:「今天和你說了很多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有空了我再過來陪你說話。」
她準備離開,臨走前又吩咐侍女:「像侍奉奚靈那樣侍奉小荷。」
她話裡話外對我太縱容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友好讓我有些頭皮發麻。
我下意識地攔住了她:「奚靈是誰?」
她停下了腳步:「是我的養女。」
我想起了那天陳大哥哥的院子裡,那個賣披肩的漂亮女人曾經提到過這個名字。
她說什麼來著,奚靈從前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後來被百裡山月收養,成為了這個國家唯一的公主。
我吸了口氣,逼著自己問出第二個問題:「那麼,我是你和我爹爹的私生女嗎?」
百裡山月笑了,很舒展,眉眼像剛飲足了水的鮮花。
「不是的,小荷,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她說,「你是我和霍攸的女兒。」
我幾乎條件反射,轉過頭去問爹爹:「你其實叫霍攸?」
爹爹愣了一下,苦笑:「霍攸是你的親生父親。」
「霍攸是誰?」我說,「我隻知道皇後娘娘姓霍。」
百裡山月說:「霍攸是皇後的弟弟,你的父親。」
我皺眉,還想再追問。
她說時候太晚了,明天再來說其他的故事。
我站在門口目送她遠去,她背脊挺拔,衣裙搖曳得像漣漪。她身後跟了很多侍從,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有種她形單影隻的錯覺。
37
宮殿裡隻剩下我和爹爹,我們倆對視了一小會兒。
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太一言難盡了。
「額,所以,你沒有背叛娘親啊?」我往榻上一靠,眼神亂飄,不敢看他。
爹爹面無表情,語氣卻惱怒:「爹爹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人?」
我抓了抓頭發,想到了什麼,又很理直氣壯:「我在你書房找到了你寫的信,你在裡頭可太甜言蜜語了,說娘親什麼『天人之姿』,什麼『聰穎無雙』,好話不要太多哦。再結合你幾個月沒有音信的實際情況,是個人都會覺得你說一套做一套嘛!」
爹爹去拿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估計很想撲過來打我。
然而他以廣博的父愛原諒了我,說:「那其實是霍攸寫給你的信,他誇的人是百裡山月。」
我愣了一下,想到他整齊書房裡好不搭調的混亂書櫃,想到書櫃上精雕細琢的美人玉石像。
那些,大概都是霍攸的收藏吧。
然後我終於問出了百裡山月在的時候我不敢問出口的問題:「霍攸現在在哪兒?」
「霍攸死了。」爹爹轉過了身去,而我卻注意到他執盞的手並不穩當,茶水潑了三兩滴在絨地毯上。
洇湿的痕跡,像眼淚。
38
我悶著頭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夜無夢,一夜好睡。
這是很奇怪的。
自從我失明開始,我就一直睡眠不好,夜間常常驚醒,然後數著更漏聲再入夢。
陳小二笑話過我,眼圈黑得像夜裡做賊。
李小二倒是送了我助眠香餌,我好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用。
昨天晚上的話題戛然而止,爹爹飛快地找了個理由跑路了。
其實我知道,他和百裡山月一個賽一個地跑得快的原因無非是,怕我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我睜著眼數帳幔上的花朵,數了一半忽然覺得好沒意思。
我從勳貴之家的趙小荷變成了天潢貴胄的李小荷,沒意思。
然後又從公主李小荷回到了民女趙小荷,也沒意思。
突然發現我可能是我爹的私生女,我覺得有點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