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澧嫌我出身卑微,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抱走。
魏子慕五歲那年,魏澧要娶心上人為平妻。
我聽到他說:「王氏出身世家,她與爹爹成婚正好。」
他一把推開我:「我才不要一個丫鬟當我母親!」
聞言我愣了許久,而後平靜地求了一紙和離書。
七年後歸京,魏子慕衝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拉著我袖子:「娘親。」
我輕扯回袖子,淡笑地問他:「小公子,可有看到我兒宣朗?」
他的面色霎時慘白,愣愣地盯著我。
1
雪夜風寒,我提著熬了半日的藥,壓著風雪一步步趕往翠竹軒。
翠竹軒的人說小公子染了風寒,怎麼都不肯吃苦藥,眾人急得團團轉。
我在藥方中加入了一味甜菊葉,守在小廚房熬了半日。
算來,我已經有大半月沒有見到他了。
自生下來,他便抱到老夫人的住處養著,那裡與我所在的院落極遠。
再者,他們不願我常與他見面,隻大發慈悲地允我一月見一次。
孩子是在我生產當日就被抱走的,我當時拖著剛生產完的身子,跪著求魏澧,不要將我的孩子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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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為所動,隻是冷漠地扔下一句:「你這樣的出身和學識,你自問擔得起孩子的教養之事嗎?
「宋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忍心誤了他嗎?」
魏家是百年的王侯世家,嫡長子魏澧權勢在握,多少高門貴女趨之若鹜。
而他的孩子更應是尊貴無比,理應是世家典範,朗月昭昭。
我看著襁褓裡紅彤彤的嬰兒臉龐,緩緩地松開了手。
這一松,便是五年之久。
起初,我總是偷偷跑到翠竹軒,隻為了看他一眼。
那時,小孩子還不滿周歲,在搖籃裡睡得香甜。
我看著他白嫩的小臉,連伸手摸一下都不敢,生怕他驚醒。
後來,他會走路了,魏澧會將我繡的香囊掛在他身上。
他每月十六會來我的院子,小小一個人兒,跌跌撞撞地與我行禮。
而後睜著黑溜溜的眸子,好奇地打量著屋子,指著自己身上的香囊,再指指我:「娘親……繡的,我喜歡~」
我捏著帕子,猛地轉過頭,淚如雨下。
無礙的,我總想,隻要我兒健康平安地長大,哪怕再多的苦楚,我都能忍的。
2
到了翠竹軒,院裡的丫鬟僕人來回走動,無一人在意我的到來。
他們都知曉,魏澧與我疏離,老夫人更是厭極了我,我在這府上不值得攀附。
我讓婢女候在廊下,提了食盒,循著記憶走到了那扇門前。
剛要推開門,便聽到裡頭傳來聲音。
老夫人向來威嚴,但在唯一的嫡孫面前,聲音不自覺放緩。
她應當是對著屋中的另一人說話:「王家已然答應了,你該尋個好日子,準備迎親的事。」
我想了想近日來的傳聞,王家嫡女王惠姝剛從邊關回京。
她與魏澧是青梅竹馬,曾定過親,隻是魏家落敗那時,王家忙不迭地退了婚事。
魏澧好半天沒有回應,良久,我才聽到他的聲音,低沉清冷:「我還未與她說。」
「她算什麼東西?」魏老夫人冷哼了一聲,「隻是娶個平妻,已經算是給她的最大體面,難不成還想翻了天不成?」
原來是娶平妻,我原以為,魏澧會為了她,將我由妻降妾。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心中隻有生著病的孩兒。
就在這時,屋中傳來一聲稚嫩的聲音,奶聲奶氣道:「王氏出身世家大族,她與爹爹成婚,當我的母親是最好不過了。」
像是為了勸他的父親,孩童又啞著聲音說:「惠姝姨對我可好了,慕兒喜歡她。」
那一瞬間,我隻是靜靜地站著,任風雪吹滿身。
手中的食盒在我手腕處,烙上了深深的印痕,我全無知覺。
直到,一滴又一滴的淚砸在手背,滾燙的熱意,將我從冰天雪地中喚回神志。
我抬手擦了擦淚,毅然決然地推開眼前的門。
入目時,屋中景象盡收眼底。
魏老夫人坐在床前,一手環抱著魏子慕,魏澧人高馬大地站在一旁。
三人皆被我開門的聲音驚到,不約而同地望了過來。
魏澧一襲青衫,長發隻用了一根玉簪挽著,眉眼間盡是清冷。
我隻是看向了魏子慕,他卻在我看過去時,將頭埋進了魏老夫人懷裡,不讓我看到分毫。
我收回目光,將食盒輕輕放下,距離他們三人一丈遠,平靜地說:「不用特地與我說了,我同意的,隻是我希望侯爺在成婚前,能予我一張和離書。」
魏澧猛地看向我,漆黑的眸子似要在我身上盯出個洞:「和離?」
我昂起胸膛,直視著他:「是。」
一旁的魏老夫人見狀,沉著臉:「宋婉,你不要太過分!雖說你於魏家有救命之恩,但這幾年魏家給你正妻之位,好吃好喝地供著你,憑你是什麼恩情早該還清!
「如今那王氏乃是國公爺嫡女,她為了澧兒,甘願自降身份,以平妻之禮入府,與你平起平坐,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意?」
縮在她懷中的魏子慕,許是覺得我們這番爭吵,是為了阻止王氏入府。
在魏老夫人一頓話後,噔地一下跳下床,兩步走到了我跟前,舉起雙手用力地推了我一下。
在他光著腳朝我而來時,我還是下意識地蹲下,伸出雙手迎著他。
我擔憂地看著他潮紅的臉,赤足踩著冰冷的地面。
因此他這猛地一撞,我並未防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卻見他紅著眼道:「我不要你當我母親,一個卑賤的丫鬟有什麼資格當我母親!」
魏澧愣神後,一把將他拎到床上,厲聲吼道:「魏子慕!」
我望著手心的擦傷,再起身時,隱隱看到魏老夫人嘴角閃過一抹笑意。
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並無不滿意的地方,魏澧要娶妻納妾,我都沒有怨言。
甚至,他要降我為府中婢女,我也不在意。
在這府中,我唯一的期盼和欣喜,便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
生他那時,我險些難產大出血,足足疼了兩日兩夜,才將他帶到這世上。
我受盡白眼和屈辱,在這府中一角苟活著,隻要日日看到他,便心滿意足。
可如今,這曾經讓我用半條命換來的孩子,成了一把鋒利的刀,直直地扎進了我胸口。
四歲的孩子早已開蒙,他已知曉什麼是尊卑貴賤。
所以,他不喜我這個出身卑賤的母親了,因為我讓他抬不起頭來。
3
算來,是我自己不願深想,魏子慕早已與我疏遠。
早些時候,他會親昵地粘在我身邊,每月都盼著十六那日,早早地來見我。
那一日,他會將他偷偷藏下的點心捧出來,獻寶似的要娘親吃。
可漸漸地,他似乎很厭惡每月的十六,一到了這日,不是有學業便是要練劍。
我苦思不得法,隻能觍著臉巴巴地跑過去,有時隻是遠遠看一眼,便有丫鬟報小公子課業實在太重,抽不出時間見夫人。
偶爾肯見我時,我拿起帕子替他擦臉,他會下意識地躲開。
我原以為,他是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
可原來,他是在嫌棄我啊。
但他說得確實沒錯,我本就是這魏府的一個丫鬟。
那年,魏府全族被誣,合族下了大獄,無一人幸免。
而魏府抄家的那日我恰好出門,回來時,聽官差講,魏府的大公子被扔進了亂葬崗中,要他自生自滅。
我在門口幾經徘徊,在走與不走間躊躇,腦海中閃出的是我剛被賣入魏府的時候。
那時我才十二歲,因照料園子花草一事,被管家刁難。
那一日,他照常尋我麻煩,要我跪在地上舔幹淨他的鞋面。
我知道,他要我跟著他,伺候他床上之事,我不願,便被處處為難。
就在我要跪下時,十四歲的魏澧握著手中的弓箭,一把瞄準了他的腦袋射了過去。
「好大的官威,我竟不知府上還有你這等欺善霸良的刁奴!」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溫潤如玉的少年郎,不乏鮮衣怒馬的意氣風發。
我並不大識得字,後來魏澧教我後,我遇到了一句詩詞,足以形容初見時的魏澧。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最後,我還是去了亂葬崗,將十六歲的魏澧扒拉了出來。
明月跌落凡塵,月色依舊瑩亮。
那時的魏澧傷了腿,再加上遭遇如此大的變故,整個人陰晴不定,對我亦是沒有好臉色。
我熬一晚藥,他便砸一碗:「滾啊!」
我並未說什麼,隻是不厭其煩地熬藥,直到熬到第三十八碗時,他終於喝了。
後來啊,後來的那些日子,大約算得上我與他之間最快活的時光了。
我為了養活他,揣著銀兩做起了營生,賣酒賣豆花賣竹籃,我學得許多手藝。
賺了銀兩我便給他,我知曉,他在為魏家沉冤奔波,我信他能成。
他在外行走,我便替他照料好魏家在牢中的人。
我每月都會攢著銀錢,做好衣裳和吃食去牢中看望他們。
尤其是魏老夫人年歲已高,我給她做的衣裳和吃食格外精細。
她也時常淚眼漣漪地握著我的手:「好孩子,好孩子,苦了你了。」
後來,魏家起復,沉冤得雪,無罪釋放。
月亮又高懸於天上,月色仍舊還照我。
不過,我並未貪心,恩情一場,不過是還那十二歲之恩。
我想,若魏澧能給我些銀兩作為報答,那便更好了。
我可以在上京開家酒樓,還能借魏家的名頭,也無人敢欺凌,想必日子定會美得很。
然而,魏澧攔下我的包袱,低垂著眼問:「為何要走?你……不願嫁給我?」
我瞪大了眼睛,連忙擺手:「我這樣的身份,配不上公子。」
他抓住我的手,笑起來似雲霧化雨:「隻要我心悅你,你就配得上。」
誰能不為年少的月光而心動呢?
而現在隻要你點頭,這月光將獨屬於你。
於是,我點頭了。
然而,我當時卻未想到,高門大戶的夫妻情誼怎能單靠一句心悅就能維持呢?
成婚後,魏澧終於發現,我於他來說,實在是累贅,我的身份實在是難以啟齒。
人人都是世家聯姻,在官場上縱橫開闔,唯有他娶了一個丫鬟婢女為妻。
年歲更迭,當心悅二字褪去後,爭先恐後而來的,便是不堪,不配。
4
我回了房,將這些年的體己都收拾了出來。
另有一些頭面首飾,我讓婢女秋蓮拿出去典賣了,換成銀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