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身一人,若是和離,銀子才是最緊要的,我沒有那麼清高。
收拾東西時,下人通報,魏澧來了。
我手上的動作一頓,隨即又低著頭忙了起來。
屋子的採光並不通透,魏澧身高體長,一進來便將光擋了大半。
他看見我的動作,皺著眉:「你再怎麼鬧,娶王氏已是定論,不可能更改。」
我沒理會,他又放緩了語氣:「她與你平起平坐,沒人敢壓你一頭。你若還是不喜,往後,她會住在西院,平日無事,她不會到你跟前來。」
我放下包袱,再退一步:「若是和離對你有礙,休書也可,我不在意。」
魏澧再進一步,扣住我的手腕,面容冷峻:「宋蓮香,王氏不可能屈居為妾,不要得寸進尺。」
我愣了下,宋蓮香……這還是我昔年為婢時的名字。
後來,魏澧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便為我取了「婉」一字。
如今,他再度提起這個名字,怕是為了提醒我,認清自己的身份。
其實最開始時,許是有情飲水飽,他待我還是很好的。
日起晨曦薄,夫婿畫蛾眉。
隻是後來,情誼總挨不過時間蹉跎,人心總易變。
我剛要開口,門外傳來一道溫婉的女聲:「慕兒,身子剛好些,走路莫要太急切。」
另一道聲音,乖巧地應著:「謝謝惠姝姨,慕兒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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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澧見狀,淡淡道:「有王氏當慕兒的母親,對他來說是好事。你素來將他疼得跟命根子似的,若是隨性胡鬧,不怕他將來長大了怨你?」
我想起了魏子慕三歲那年,不慎感染了天花。
魏老夫人再三權衡,要他搬出翠竹軒,彼時魏澧不在京中,我救兒無路。
我隻能不停地哀求,求他們將孩子給我。
「能活的,求求你們,把孩子還給我,他還活著!」
我孤身一人抱著魏子慕,躲在後院的柴房,日夜不停地照料。
也是自那次後,我開始有意識地學習醫術,闲暇時總會將醫書啃個遍。
魏子慕病好後,我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沒活下來。
後來,魏老夫人又將他接了過去,越發喜愛他:「這孩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我魏家之福。」
從前是魏澧,後來是魏子慕。
人人都知曉,他們是我的命,是我的死穴。
所以,他們肆無忌憚地用來逼我妥協,逼我咽下所有苦難。
若是以往,我或許眼淚拌著飯,便也就這麼咽下去了。
可現在,魏澧也好,魏子慕也罷,我都不在乎了。
我沒有抬頭,手上條理清晰地整理包袱:「和離書我已擬好,煩你籤字畫押。」
本朝律法規定,若夫妻不相安諧而和離者,不坐。
雙方隻需在和離書上籤字或者畫押作為憑證,即可。
魏澧看了一眼,攤在書桌的和離書,踏出門前,扔下一句話。
「你可曾想過,今日出了這個門,若要再進來,會難如登天?」
我仍舊沒抬頭,心裡估算著,約莫兩日便能離開。
5
魏澧出了院子,迎面碰上了那孩子。
「父親。」魏子慕同他見禮,臉色看得出來身體沒大好。
這孩子的眉眼像極了宋婉,可見長大後的俊俏模樣。
魏澧垂著眼:「去陪你母親說會兒話吧。」
也許見著了這孩子,宋婉就不會那麼犟了。
魏子慕看了看深處的院落,又往後看了看,猶豫道:「惠姝姨難得來一次,祖母說慕兒要講禮節,她要離去了,我想送送她。」
他低著頭:「與母親說話,幾時都能說。」
魏澧擺了擺手,也不甚在意。
直到宋婉拿著和離書,帶著一個丫鬟和一個包袱,走出了魏府。
眾人才反應過來,魏家的夫人當真走了。
她不要她夫婿,連視如生命的兒子也不要了。
宋婉離京那日,魏澧帶著兒子站在城牆上,遠遠地看著。
他沒出言挽留,隻是冷漠地注視著那道身影。
四歲的魏子慕雖不大懂事,但隱隱有些焦急,拉著他父親的袖子。
「她走了?她為什麼要走?」
魏澧沒有回他,魏子慕趴在城牆上,又問了句:「她還回來嗎?」
原以為不會有人回話,半晌後,魏澧篤定地同他說:「會,隻要你還在這,不出半月,她便會回來。」
他甚至都不賭自己在宋婉心中的分量,隻說魏子慕。
臨走前,魏子慕又回頭看那輛遠駛的馬車,嘟著嘴氣惱道:「走便走,我還有母親!」
隻是後來,誰也沒想到,宋婉這一去,便是七年之久,杳無音訊。
6
春華盛,秋葉落,七年的時間眨眼便過。
宣家的馬車行駛在回京的路上時,望著路旁的景色,我還有些神思恍惚。
馬車裡,宣景年沒骨頭一般地賴在我身上,撒著辣嬌:「這馬車怎麼走得如此快,這都沒半月就到京城了。」
他身量高大,長手長腳的,在外頭像個冷面閻王,能止小孩啼哭。
在家裡活像變了個人,還會跟兒子搶玩具。
我推開他的頭,沒好氣道:「你還嫌慢,我都擔心朗兒在那邊不習慣。京城貴人多,他的性子又好動,我這幾日總沒睡好。」
宣家是隴川第一望族,世代都守在隴川郡中,隔幾年便要回京述職。
頭幾年都是宣景年的父親上京,今年聖上點了名,要他同去。
宣景年知曉我在京中的往事,一面不願與我分離,一面又不想我上京。
原本就拖了些時日,後來還真有要事處理,便又延了幾日才上京。
宣朗早待不住,跟著他祖父先行上京了。
宣景年坐直了身子,將我摟在懷裡:「有爹在呢,誰敢欺負他。那老頭子把他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就放寬心吧。」
我貼著他胸口,這七年間發生的事太多,有些早已記不清。
但初見宣景年的那個場面,我倒是記得清楚。
那時他年紀不大,便被父親扔進了軍營歷練。
一場仗打下來,他叼著根草,一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醫官醫女都被分配了傷兵,再加上他不過是一個小兵,也沒人管他是死是活。
直到我抱著藥箱,急匆匆而過時,他伸出手猛地抓住我的腳,險些將我絆倒。
一張臉被血跡蓋得看不出五官,咧著口大白牙摻著血:「醫女姐姐,你發發慈悲,給我止止血唄。」
後來的諸多糾纏,便都是後話了。
到了京城,我們在驛站落腳後,宣郎出了城,去城外宣家軍營帳,預備進宮的事。
想來是父親走時留了信,我們一到,便有下人來報,說宣朗被他祖父帶著去了胪安館。
胪安館向來是文人相會之地,我便忙不迭地驅車前去。
7
而此時的胪安館內,年長者在堂內談論事務。
院中則站了兩個孩童,劍拔弩張。
已經十一歲的魏子慕身姿挺拔,一身綾羅綢緞,長發高高束起。
而他對面的孩童,還不足五歲,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生得虎頭虎腦,格外討喜。
「把香囊還給我!」宣朗氣呼呼地朝著魏子慕伸手。
魏子慕捏著那枚香囊,再度問道:「隻要你告訴我,這香囊是哪來的,我便還你。」
宣朗氣道:「我都說了,這香囊是我娘給我做的!」
「不可能!」魏子慕下意識反駁,「你定然是哪裡撿來的……或者是旁人給你的。」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香囊,他身上也有一枚,隻是沒有手上這個新,早已磨損。
隻有他的娘親會繡這種香囊,她習慣於在香囊的底部繡一個動物形狀的宋字。
娘親隻有他一個孩兒,她不可能給旁人做這香囊。
他越發急切地想知道,於是逼迫眼前的孩童:「你莫要撒謊,給你香囊的是何人?」
自小,宣朗的娘親便教他要懂禮節,知禮數,他總是聽娘親的話。
可他父親,在隴川是閻王一個,宣朗自小也是那隴川的小霸王,從來沒人敢這麼對他。
於是,他再顧不得禮數,铆足了勁,便往魏子慕身上撞去。
「還我香囊!」他大叫道:「我討厭你!」
任憑他如何用勁,魏子慕都高高地舉起香囊,冷眼看著五歲的娃娃急紅了眼。
許是知曉自己過分了,他抿著唇,想放下手,又再度高高舉起。
最後,宣朗抹了把眼淚,向堂內跑去:「我要告訴我祖父,你欺負我!」
魏子慕看著他的身影,將目光收回,緊緊地握著香囊。
他要拿回去給父親看,隻要有這個香囊,一定會找到她。
這時,有小廝來報:「宣朗小公子何在?您母親來接您了,就在門口等著呢。」
魏子慕聽見母親二字,失神了一會兒,為他指了指內堂,便往門口走去。
到了胪安館門前,丫鬟拿出令牌,順手給守門的小廝塞了銀子,煩他通報一聲。
我從馬車下來,候在一旁,踮著腳往裡望。
大門一開,小廝迎著一個少年出來,我越過他,往裡頭望了望。
卻見那孩子,停下了腳步,而後像一陣風一樣,朝我而來。
他身後的小廝驚道:「小世子,當心腳下!」
我被驚得往後退了一步,袖子一下子被人緊緊地拉住。
低頭看去,一雙通紅的眼眶,死死地盯著我:「娘親——」
我仔細辨了辨,從那熟悉的眉眼中,想起了七年前的那個孩子。
魏子慕……七年過去了,他理應是這麼大了。
我看到他腰間掛著一枚香囊,年歲已久,布料早已磨損陳舊,與他一身錦衣玉帶著實不符。
我記得,這是他四歲那年,我親手縫制的。
隻是後來,他不喜我,曾當著我的面,將這香囊扔掉了。
因為在這之前,他收到了王惠姝送他的另一枚香囊,精致漂亮,與我那些年做的樣式大不相同。
我搖了搖頭,現下我心中另有牽掛,再者,我與他之間也早無幹系了。
見他從裡頭出來,我輕輕扯回袖子,禮節性地笑著問:「小公子,不知你可有看到我兒宣朗?」
「什……什麼?」他抬起頭,一整句話不知該聽進去哪個字,隻愣愣地問著。
我正欲開口,他急忙地打斷我的話:「娘親,爹爹見你回來,必定高興,我和爹爹一直在等你,你……同我回府,好不好?」
這時,宣朗從門內跑了出來,一頭扎進我懷裡,撒嬌地蹭著:「娘親,朗兒好想你!」
我抬起他的臉,小孩子鼻頭眼眶都紅紅的,像是哭過了一樣,但見著我,又拼命地咧開嘴笑著。
我心下一緊,拿起帕子小心地替他擦了臉,問道:「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話一落,我明顯感覺到,身側的魏子慕面色霎時慘白。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上緊緊捏著個香囊,那是宣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