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子還是有些虛弱,但不知為何,強撐著起來。
這一整日,左邊一個宣朗,右邊一個魏子慕,無論我走到何處,他二人都形影不離地跟著。
宣朗最是難受,不願讓魏子慕觸碰我的衣角。
魏子慕隻抿著唇,小聲道:「我可以教弟弟……認字讀書,夫子說,我學得很好。」
宣朗大聲叫道:「我不要你教,我不是你弟弟,我才不要當你弟弟。」
他不願學,魏子慕失落了會兒,便想了其他的法子。
上一秒,他撿起樹枝,一板一眼地在樹下比畫起來。
下一秒,他又高聲誦讀,華美辭章滔滔不絕。
而後,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我的反應,卻每每總是失望。
我知道,他是在盡可能地向我展示,他這些年的所學所聞。
這幾日,我也隱約聽到一些傳聞,關於魏澧為何最終沒有娶王惠姝。
那年,在離兩家定好的日子隻剩半月的時候,魏侯爺發現他要娶的妻子並非傳聞那樣,賢惠溫婉,善解人意。
相反,她表面上對魏澧的唯一孩子寵愛有加,實則背地在他的飲食中下了慢性的毒藥,甚至在孩子不清醒時,隨意折辱。
而更為重要的原因,則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王國公便因藏有謀逆證據而被下了大獄。
而魏氏因不曾與王氏聯姻,反而逃過一劫。
所以七年前,魏澧不曾娶王惠姝,其中有諸多原因,卻唯獨不可能是因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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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也仔細探查了魏子慕的身子,體內已經沒有毒藥的痕跡,想來並無大礙。
魏子慕來時,便看到宣朗蹺著小腳坐在蘭亭上,伺候他的丫鬟不知去了何處。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他,想同他說說話,想問問他關於娘親的事。
他像宣朗這麼大年紀時,娘親也疼愛他,總會偷偷地來看他。
無論他怎麼鬧,怎麼冷待,她都不會離開,隻會覺得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宣朗不願同他說話,將屁股一扭,背朝著他,低著頭吃著胸前口袋的果脯。
魏子慕伸手碰他,宣朗將他的手抖掉,二人一來一去,不知怎地,宣朗腳下一滑,整個人栽進了池塘。
宣朗雙手雙腳撲騰著,拼命地哭著救命。
魏子慕呆愣地看著,心中驀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若是沒有宣朗……娘親會不會……
不可以的,他搖搖頭,隻是一瞬間,他便將這個念頭拋之腦後。
魏子慕大聲朝著裡頭喊著救命,身子往下一躍,他學過遊泳,很快便將宣朗撈在了懷裡。
不過一會兒,眾人烏泱泱地趕了過來。
聽到魏子慕的聲音,我心下沉沉一跳,慌忙跑了過去。
待我到時,宣景年已經將兩個孩子撈了上來。
目光掠過了一身湿漉漉的魏子慕,他束手束腳地站著,頭低低地垂著。
我沒有任何猶豫地跑向宣朗。
他怕極了,哭聲一聲大過一聲,緊緊地抓著我的衣服。
清醒後,我詢問兩人,魏子慕不曾說話,倒是宣朗神色恹恹,還是開了口:「朗兒腳滑了一下,便摔了進去。」
至此,我便沒再開口。
13
傍晚時,我與宣景年將魏子慕送了出去。
臨到門口時,我停下腳步,看向他:「倘若七年前,我不曾離開,還是那個丫鬟出身、粗鄙不堪的人。魏子慕,你現在大約隻會比七年前更厭惡我。」
他同他的父親一樣,這些年的執著,不過是因為從來偏向的愛意,有一日不再偏泊於他們,便會不甘。
若是我不曾離去,沒有了王氏,還會有李氏張氏。
若不是我有今日這般造化,隻怕魏家說不準還會再逼我入府,成全小公子和侯爺這幾年的不甘心。
待他們膩了呢?不過又是七年前那一幕的重復。
魏子慕通紅著眼,哭著說:「不是的,不是這樣。我從前年紀太小,是我不懂事。可那不是我本意,祖母總說,她總說您身份不堪,旁人的母親都不是這樣。我便也想要一個大族出來的母親,我從未想要趕您走。
「慕兒錯了,真的知錯了,娘親你原諒慕兒,好不好?」
我告訴他:「談不上原諒,七年前我便沒有怪過你。我隻是自那時起,便不再喜歡你了。你我之間,母子緣淺。」
魏府的馬車已經到了門口,我低聲道:「你走吧。」
魏子慕哭喊著,緊緊拽著我的衣裳,不願走。
魏澧從馬車上下來,眼神冰冷地看著他:「放手。」
他的視線掃過我與宣景年交握的手,扯了扯嘴角:「你纏著她做什麼呢?有本事死在她跟前,看她會不會憐惜你半分。」
宣景年皺眉:「魏澧,他是你兒子。」
「那又如何?」魏澧神色淡漠,「留不住人的廢物。」
我兩步走向臺階,到了魏澧跟前,揚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他偏過頭去,嘴角溢出一絲血跡。
這一巴掌,七年前我就該給他了。
如今,他變得更是令人厭惡。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狠聲道:「打,你舍不得他,那便將我打死,來啊。」
宣景年將已經呆愣的魏子慕塞進馬車裡,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帶著你的兒子,滾!」
魏澧伸出手拽住了我的裙擺,用盡了力氣:「宋婉,我的孩子……就那般不堪嗎?你說舍棄便舍棄……」
我不曾回答他,到底不堪的是什麼。
14
魏子慕上了馬車,回過神後,低聲哀求魏澧,說他想要母親。
魏澧發笑地看著他,又撇開眼,淡漠道:「你還想要我如何做?她有丈夫,有孩子,你要我將她的丈夫孩子都殺了,然後將她搶過來嗎?還是說像你一樣,將那個孩子推進池塘,然後就能得她憐憫?」
魏子慕渾身冰冷,手指都在發抖,連父親都會猜得出他那時的心思,那她……他不敢再深想。
我們啟程回隴川那日,有不少官員前來相送。
宣朗年紀小,懷裡塞滿了叔叔伯伯們送的小玩意兒,一邊收一邊乖乖地道謝。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魏子慕,自那日後,他已經許久沒來過了。
見我看過去,他將頭撇向一邊。
我頓了頓,便轉回身,上了馬車。
宣景年在車內逗弄兒子,我看向窗外。
回隴川的隊伍越走越遠,京城的盛大繁花,已然被拋在了身後。
我對京城並無留戀,這裡的日子於我來說,不算多美好。
反倒是隴川,民風淳樸,景色秀美。
且那裡,有我所思所愛,亦有婦孺之業、醫者事務在等著我。
隴川,比京城更歡迎我。
番外:魏澧
魏澧有時候會問自己,他有多喜歡宋婉呢?
他似乎喜歡她,但又沒有那麼喜歡。
也許是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讓他產生了依賴。
在那樣困苦的日子,年紀不大的姑娘,總撲閃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說,要活下去啊魏澧。
他也因此認為,他很愛很愛宋婉。
甚至,可以不顧門第之見,強硬地娶她為妻。
可他似乎,又不那麼喜歡她。
否則他怎麼能忍心,就那樣看著她在府中受盡磋磨呢?
新婚第二日,魏老夫人身邊的嬤嬤便忙不迭地過來,要教她規矩。
她咬著唇,顫著腿,在魏老夫人門外跪了兩個時辰。
他並非看不見,隻是他告訴自己,宋婉要做高門正妻,必定要經過這一遭的。
若是不吃這些苦,她日後如何與自己相配。
但他看著她膝蓋上的傷痕,終歸不忍,要親自去向母親求情。
宋婉卻拉著他,紅燭之下,人面桃花,笑盈盈地說不礙事。
她比畫著手指同他講,往後她還要學禮儀、學管賬掌家,詩詞書賦,還要學點香,聽聞京中貴人時興這些,待她學好了,便能替他出門走動。
他便也沒作聲,她是該學的,否則,旁人一眼便看出她的無知與鄙薄。
可無論是他抑或她,都想得太過天真。
上京的貴人不會因為你學了點香,就將你視為同一類人。
哪怕她們看在魏澧的面子上,面上對她禮遇有加,下了臺面,便會跟各自的夫君取笑那魏侯的夫人,當真上不得臺面。
漸漸地,他便對她受的苦不再關注,他認為,這是她應該做的。
於是,魏老夫人百般挑刺, 要她受著,他也隻是看著。
寒冬臘月裡, 魏老夫人染了風寒不好,便要她冒雪去寺中祈福。
熬的藥端到她跟前,不是太熱便是太燙, 她也隻是低著頭, 一遍又一遍地熬著。
他每月十六會來我的院子,小小一個人兒,跌跌撞撞地與我行禮。
「(他」他甚至, 用魏子慕拿捏著她,所以,他到底是如何喜歡她的呢?
他惡語相加,要她父母之愛子, 為之計深遠。
她隻是聽了這一句, 便不再掙扎,緩緩地放下手, 任由她抱走孩子。
難道她當真是教不好孩子嗎?
不是, 是他將昔年的愛意, 化成利劍, 看慣了她的忍氣吞聲,便為所欲為。
後來,她為了能經常見到孩子,便會到他身邊討巧。
他便偶爾大發慈悲,帶著她一起去翠竹軒, 看她滿目欣喜地逗弄孩子。
魏澧想, 他是愛她的,也隻愛她一個。
娶王氏並不是什麼青梅竹馬藕斷絲連,而是他權衡利弊的結果。
他也自信, 宋婉不會因此與他生分。
那麼多的苦難, 她都熬過來了, 還有什麼苦吃不下呢?
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魏子慕。
那些年,他每每看到魏子慕的臉, 便會心口作痛。
他有時會像發了瘋一樣,對著那孩童說:「你趕走了你娘親,她不要你了, 你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你滿意了嗎?」
但他清醒時,又會對著他道歉。
魏子慕便在這樣的恐懼中,一天天長大。
魏澧告訴他, 娘親喜歡品行端正、才華橫溢的孩子。
他便拼命學, 拼命做好人,他要將娘親找回來, 這樣爹爹就不會生他的氣。
隻是, 誰都沒想到。
再回來的宋婉, 她是宋琬。
她成了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娘親,他們將她稱為稀世珍寶。
自此一生, 花不盡,月無窮。
他們之間,再無緣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