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炒炒股票, 理理基金,打打麻將過了半個月,林深青覺得日子挺闲適, 闲適到她差點忘了, 賀星原現在還是個孑然一身的犯罪嫌疑人。
直到半個月後一天周末午後, 她拿水果到書房, 一進門聽見賀星原的筆記本電腦裡傳出一道女聲。
還沒聽清什麼,聲音戛然而止。賀星原鼠標一動, 關掉了播放器。
這一幕提醒了她, 他還在做一些不能被她知情的事。
“看片啊?”林深青瞅瞅他。
賀星原衝她笑笑:“一起嗎?”
“不看, 怕紙上得來終覺淺,一不小心又躬行。”林深青瞥瞥他電腦屏幕上的音頻文件, 沒仔細看就轉開了眼, 把一塊蘋果喂進他嘴裡, 出去看電視了。
她靠在沙發上咬蘋果,另一隻手拿著遙控器調換頻道,一耳朵聽到“香庭”兩個字, 看調過了臺,立刻倒回。
這一眼看去,十足的一愣。
屏幕上播放著香庭集團大樓底下圍滿記者的畫面,被記者簇擁著的, 除了賀星原的堂哥賀斯遠,還有一位拄著拐杖,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
她怔怔看著這張皺紋滿布的臉, 一不留神,牙齒磕到舌頭,疼得“嘶”了一聲。
林深青擱下蘋果,迅速按了暫停鍵,放大畫面仔細看——賀斯遠攙著的,那個神情憔悴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本該已經死亡三年多的賀從明。
他好像安了一對假肢,滄桑的老態也不是裝模作樣。
看來那場空難事故並非自導自演,而確確實實是狼狽相殘,即便僥幸死裡逃生,墜海也令他元氣大傷。
隻是賀從明“死”了三年多突然詐屍,以這麼個讓人同情的模樣大搖大擺出現在公眾視野面前,用的是什麼理由說辭?
林深青把畫面倒回,完整看了一遍這條報道,卻發現新聞並沒有講明賀從明這三年多的境遇,倒是記者不停地在向他發問。
Advertisement
“請問賀老先生遭遇空難事故後這三年多生活在什麼地方?為何連您的家人也完全不知情相關消息,甚至為您舉行了葬禮?”
“香庭小賀總在不久前剛剛卷入經濟犯罪案,請問賀老先生選擇此時出山,是否是因為這個案件?”
“賀老先生,請問您是否會重新接管香庭?”
“賀老先生,請問香庭會因為高層關系變動遭受重創嗎?”
“賀老先生,請問您失蹤三年多的原因,是否與小賀總有關?”
“賀老先生,您答幾句吧。”
“賀老先生……”
記者推來擠去,不斷拋出尖銳的問題,賀從明卻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裡。
他的沉默,在記者的解讀裡儼然成了默認。
賀星原走上香庭高位,正是在賀從明失蹤後。而賀星原潦倒失意,很可能鋃鐺入獄的關頭,賀從明又恰好回歸。
要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關系,誰信?一個侄子迫害叔叔,逼得叔叔有家不能回的故事很快在記者心中成了形。他們也因此恍然大悟:難怪香庭素來交好的兩兄弟最後會反目成仇。
媒體的認知,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大部分公眾的認知。這則新聞一傳十十傳百,賀星原很快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而賀從明則必將像記者猜測的那樣,重新接管香庭,拿回香庭的股份,並且這一次不再是一山二虎,而是一家獨大——賀星原在這之前交出去的股份,還有賀斯遠所有的,都會落到賀從明的手裡。
林深青不可思議地笑了笑。
的確,賀從明有什麼義務跟公眾解釋他消失三年多的原因嗎?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在眾人眼裡,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受害者,所以他隻需要像現在這樣,作出示弱的姿態,引導媒體往豪門恩怨的方向一想,就能順理成章地成為香庭的當家人。
賀老爺子留下的遺囑,不能對一個罪犯適用。隻要把賀星原送進監獄,那就誰也撼動不了他的位置了。
原來是這樣的誘惑,才讓他甘願冒著風險,主動拿回了“賀從明”這個身份。
林深青來來回回播放著這則新聞,一時也沒注意到賀星原從書房出來了。
他走到她身邊,拿過遙控器,按了暫停鍵。
屏幕定格在賀從明在保安和兒子的護持下,走進集團大樓的畫面。
林深青偏頭看看賀星原,沒有從他臉上發現一絲意外。
她轉過眼,望著屏幕上那位勝利者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中國有句古話怎麼說的來著?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
一禮拜後,賀星原接到港城警方通知,讓他回港接受進一步調查。
林深青猜測,這是賀從明催促警方盡快落實案件的結果。
她有心跟著赴港,但一則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二則賀星原不願意讓她來回折騰,所以叫她乖乖留在西城,獨自坐上了回港的航班。
警車就在港城機場等他。賀星原上車以後被帶往警局,穿過市中心,半道途經香庭集團大樓,遠遠看見輪椅上的賀從明被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簇擁著出來。
賀星原一眼認出他身後的賀斯遠、褚易,還有董事會的其他骨幹。看這場面,應該是剛開完股東大會,準備設宴慶功。
就這短短一個禮拜,香庭似乎氣候大變,整個董事會都唯賀從明馬首是瞻了。
賀星原麻煩警察把車停一停。
警察對他這個地位的人物還是留了幾分客氣的,雖然沒有允許他下車,但把車靠了邊。
這麼一輛標志性的車杵在門口,很快引起了這群人的注意。
眾人目光掃過來的時候,開車的警察看了眼後視鏡:“小賀總這是何必?”
賀星原笑著反問:“你認為我在自取其辱嗎?”
警察沒說話,顯然不想講得這麼難聽,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賀星原笑了笑:“我隻是覺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更有看頭,贏得太直接,好像就沒什麼樂趣了。”
“您是說?”
“開車吧,帶我去見方警官,我有一樣禮物送給他。”
*
警車到了警局,賀星原按程序接受搜身。警察從他西裝左口袋拿出一份疊好的文件,右口袋拿出一支微型錄音筆,仔細檢查了兩樣物件後,把它們放進透明塑料袋,呈到審訊室。
賀星原在不久後被拷上手銬,帶了進去。
他在桌子前坐下,看這樣子,不像是來接受審訊的犯人,倒像是來審訊犯人的。
方恩指指桌上的兩樣物件:“聽說這是我的犯罪嫌疑人帶給我的禮物?”
賀星原點點頭:“方警官在證據確鑿,且我已經認罪的情況下,始終疑問我為什麼在轉移資金時留下那麼明顯的紕漏,懷疑背後有人栽贓陷害我。為了感謝您對我這個犯罪嫌疑人抱有的善意考量,我幫您破了兩樁殺人案。”
“小賀總戴罪期間好像挺闲的。”他在賀星原對面坐下,拿起剛才已經看過、聽過的兩樣物件,“這份文件,附一疑似是金越老趙總生前與原老賀總身邊一位徐姓秘書的通話記錄,附二疑似是老賀總這三年多在美國拉斯維加斯使用另一個身份生活的資料。而這支錄音筆,疑似是徐秘書對自己這些年為老賀總所差使,犯下諸多罪行的口述。我的理解對嗎?”
“方警官用詞嚴謹到位,確實是疑似。”
“既然隻是疑似,怎麼能叫破了案?”
“緝拿了犯罪嫌疑人,不就能破案了?”
“警方不可能聽你一面之詞重翻這些陳年舊案,如果鑑定科證明這些證物是經人偽造,將要追究偽造人的法律責任。”
“但如果是真的,等鑑定科結果下來,犯罪嫌疑人恐怕早就得到風聲,再次消失了。方警官應該清楚,打草驚蛇之後再想引蛇出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樣的風險,您有把握承擔嗎?我想我承擔不起,畢竟我手頭現在很難再湊夠三十億美金了。”
“小賀總,”方恩搖頭感慨,“如果這案子真的破了,你和你的堂哥要不要考慮一起加入我們刑偵科?我是說,做臥底的那種。”
“那就等破了再說吧。”
方恩叫了人進來。
賀星原笑了笑:“給方警官提供個方便,他現在人在香庭酒店,和本案的幾位關鍵證人在一起。”
*
一個鍾頭後,賀從明被帶進了賀星原隔壁的審訊室。
方恩從賀星原這邊離開,拿著兩樣證物過去,自我介紹過後,跟他解釋了原委:“小賀總拿這幾樣證物向警方指控了您。”
賀從明神態從容;“就因為一個犯罪嫌疑人的不實指控,你們把我帶到這裡?”
“如果是不實指控,我們很快會送您回去,並且給小賀總再添一條罪名。”方恩把錄音筆打開,“您先聽聽,這是徐秘書的聲音嗎?”
一道女聲從出聲孔傳出:“是賀從明指使我這麼做的……”
賀從明冷笑:“方警官辦案多年,聽不出這是軟件合成的人聲?”
方恩摁了暫定鍵,點點頭:“賀老先生耳力卓絕,記憶力也相當過人,聽到這個聲音,不假思索地認為它是軟件合成,而沒有回憶回憶,三年多不曾聯系的徐秘書,聲音到底是怎麼樣的。”
賀從明依然氣定神闲:“徐秘書跟在我身邊七年多,我當然熟悉她的聲音。”
“那接下來這段內容呢?”方恩重新摁了播放鍵。
“賀從明找人給我灌了控制精神的藥物,他以為我真的瘋了,把我送進了精神病院……但其實我是裝瘋,因為如果不這樣,他會殺了我……”
方恩再次摁下暫停鍵。
賀從明發笑:“不可能。”
方恩確認道:“您的意思是,徐秘書不可能是裝瘋,而不是,您沒有給她灌藥?”
“警方現在都是靠這樣模稜兩可的試探查案的嗎?”
“當然不是。”方恩笑了笑,“如果靠這兩句試探就給您定罪,不是叫人貽笑大方嗎?”
“方警官,我想你也許是來浪費我的時間的。”
方恩點點頭:“是的,我確實是來浪費您,或者說,拖延您的時間的。”
賀從明皺起了眉頭。
方恩笑了笑。
審訊室的門被敲響,門外傳來一個男聲:“方Sir,香庭幾名意圖潛逃的人員已經在被帶往這裡的路上了,賀斯遠先生也在警車上,稱自願作證指認罪犯。”
賀從明的臉色霍然一變。
第49章 結局·中
審訊室的門打開, 賀從明回過頭,看見警察在給賀星原解手銬。
賀星原活動了兩下手腕, 注意到他的目光, 抬起頭淡淡掃來一眼。
這一眼,首尾始末, 彼此就全都明了於心了。
從兩個多月前,賀星原和賀斯遠在公司起的那場爭執開始, 一直到今晚, 這從頭至尾就是一個局,一個鋪墊了近七十天,隻為“請君入瓮”的局。
從得知真相的那天起, 賀星原就非常明確一點:法律是沒辦法制裁一個“死人”的。
他手頭的證據力度太薄弱, 不足以支撐賀從明的犯罪事實,可如果請求警方搜集證據, 先不說警方是否會因為這些模糊的蛛絲馬跡立案, 即便啟動調查, 一則跨國辦案難度極大,二則香庭必然還留有賀從明的耳目, 這事很可能提前走漏風聲, 逼得他為了自保, 迫害更多知道內情的人。
所以賀星原得保證, 把這個案子交給警方的同一時間,所有的證據必須已經齊全,賀從明也必須以一個“活人”的身份到位。
而要保證這兩點,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賀從明自己主動“死而復生”。
為財生者,亦為財亡。
賀從明所有罪行的開端就是香庭,即便他現在不缺金銀財寶,香庭繼承人的位置也始終是他心中的執念。
所以,賀星原決定把這個位置“讓”給他。
但怎麼“讓”才能讓他安心回來,卻又是一個難題。
賀從明當時已經知道賀星原和賀斯遠清楚了真相,在這種情況下,兩人要取得他的信任著實不易。
於是兄弟倆聯手演了一出爭執戲。
那天那場兇神惡煞的架,就是打給賀從明的心腹看的。
隻是光這一場還不夠。畢竟賀從明了解自己兒子善良的秉性,知道他不會輕易投靠不正義的爸爸。
所以,為了讓後續的衝突來得更加順理成章,賀星原向賀斯遠主動發起了“進攻”,讓他在董事會落腳不能。賀斯遠則順勢作出“被逼無奈隻能反擊”的態度。
兄弟倆由此徹底反目,在香庭爭得你死我活。
這種形勢下,當賀斯遠向爸爸求助時,賀從明就開始初步相信了。
如賀星原所料,賀斯遠一提出最近公司的資金賬目有些古怪,老江湖的賀從明很快猜測,可能是他的好侄子在轉移資金。
賀從明叫兒子“倒打一耙”去陷害賀星原,給他安個經濟罪。
賀斯遠照做之後,賀從明對他的信任大大加強,並有了回歸的打算。
尤其當案情曝光,發現賀星原隨手一擲就是三十億美金時,他趁虛而入的企圖變得更加急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