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來想去無法,謝氏也知曉子嗣的要緊,隻得讓步,叫伺候老爺的兩名通房停了湯藥。避子湯停了不久,其中一名阮姓丫鬟便有了身孕。七年前一個春夜,阮氏費了整整一日,誕下一雙龍鳳胎。
便是如今的納蘭姐弟,納蘭崢和納蘭嶸。
納蘭崢的眼珠子滴溜溜轉著,片刻後一咬唇:“得想法子見嶸哥兒一面。”
綠松聞言笑起來,似乎覺得素來伶俐的小姐此番說了句傻話:“小姐,您不必想法子偷溜了,老太太得知太太有喜高興極了,便解了您的禁制,要不,綠松也進不來這桃華居呀!”
倒是沒錯。納蘭崢點點頭:“嶸哥兒這會兒也該下學了,我們去影壁等他。”
……
納蘭崢帶著綠松和藍田在影壁等了半刻鍾,果不其然見到了下學歸來的弟弟。
男孩子穿一件寶藍色的綢袄,因還不到長個的年紀,眼下與姐姐一般高,看見她就不要身旁照看自己的宋嬤嬤牽了,三兩步奔了過去,興衝衝地喊:“姐姐!”
姐弟倆半月未見,納蘭嶸自然歡喜,一路跑得將藏在衣襟裡的金項圈都給晃了出來,直叫人發笑。待他奔到跟前,納蘭崢便敲了他一記板慄,佯裝生氣道:“你可還有些國公府少爺的樣子?”
納蘭嶸笑起來,露出一對與姐姐一模一樣的梨渦:“在姐姐這裡,嶸兒隻是弟弟。”
納蘭崢心底一軟,思及方才聽聞的消息,朝嶸哥兒身後匆匆跟來的宋嬤嬤頷了頷首:“宋嬤嬤,我叫綠松給嶸哥兒做了點心,先將他領去桃華居了,您與母親說一聲。”
宋嬤嬤剛面露為難之色便見她繼續笑道:“方才瞿大夫來過,說母親懷了身孕,宋嬤嬤,您可要好生照顧母親,要是母親能給我和嶸哥兒再添個弟弟便好了!”
宋嬤嬤聞言稍有意外,眼底露出些不易輕察的喜色來:“哎,好,小姐放心。”
納蘭崢知道這消息足夠讓宋嬤嬤高興得不稀罕阻止自己帶走弟弟,牽起他就往桃華居去。她分明個子很小,行止間卻總有副小大人的模樣,倒看得身後的綠松心裡怪不是滋味的。
小姐五歲之前過得清苦,吃穿用度都比府裡三位嫡小姐少了大半。阮姨娘安分守己,從來不爭不搶,以至她們母女倆幾乎在青山居裡相依為命地過活。太太時常為難阮姨娘,連帶小姐也日日受嫡小姐們欺負。
幸好小姐懂得為自己爭取,早些年雖背著庶出的名頭,也不曾像阮姨娘那般見人便低眉順眼。更要緊的是,小姐聰慧,明白自己賴以生存的根本便是甫一出生就被聖上封了世子的胞弟,即便小少爺被勒令不準到青山居去,不準見她們母女,她還是想盡法子與弟弟熱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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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如此,打小長在太太跟前的小少爺,怕還真不會懂得明辨是非,也不會與這位姐姐有什麼感情。
納蘭嶸還在回味姐姐方才那番話,疑惑道:“姐姐,母親要生弟弟了嗎?可我從前聽宋嬤嬤講,母親最喜歡的便是我,不會再給我添新弟弟了。”
納蘭崢笑了笑沒答,領著他回了桃華居的書房,讓綠松和藍田將窗子都闔上了才轉頭看他,拉著他的一雙手道:“嶸兒,母親最喜歡的是我們國公府的世子,卻未必是你。”
他皺了皺眉頭:“可嶸兒不就是世子嗎?”
納蘭崢在弟弟面前就少了幾分平日裡偽裝的天真爛漫,看他的眼光沉靜得全然不像個七歲孩童:“嶸兒,無人可一輩子坐享其成。這名頭是旁人給的,不是你自個兒掙的,那便不可靠。你想想,若母親真給我們添了弟弟,這個弟弟又比你聰明,比你優秀,母親還會疼愛你嗎?父親和祖母還會容忍你嗎?”
納蘭嶸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子,羞愧難當地低下了頭。納蘭崢也忍不住在心裡嘆口氣。
弟弟是在無數人的期許裡長大的,可他卻沒能應了那樣的期許。事實上,納蘭嶸天資平庸,甚至可說下等。他的心智開得極晚,不論走路、說話都比一般孩子遲,甚至早些年還患口吃,若非納蘭崢日復一日在旁悉心疏導,怕是根本好不了。
他現下擁有的榮華,皆因他是納蘭家的獨苗,也隻因他是納蘭家的獨苗。長輩們沒有更好的選擇。可如果有一天他們有了,這一切就都可能消失。
納蘭嶸眼圈都紅了,埋頭兀自絞著手指低低道:“嶸兒是不是真的太笨了……姐姐,書院裡的先生教的東西我都聽不懂,那裡的學生也不喜歡跟我一塊兒玩……”
納蘭崢聞言微微一滯。她前世在閨中的確念了不少書,也多得父親公儀歇的指點,在詩詞歌賦與八股制藝方面能說上些話,可納蘭嶸出身將門,諸如四書五經隻須簡單通讀便可,他如今已開始學習兵械和兵法了。對於這些,她實在有心無力。
除非,她也能跟著弟弟一起去書院上學。
可這卻又是不現實的。納蘭嶸念書的地方叫“雲戎書院”,並非普通人家的族學,那是皇家辦的書院,乃當今聖上為培養武學人才專門設立,有資格在裡頭念書的多公侯伯將門之後,須得陛下欽點。
這樣的地方,即便納蘭崢如今也算國公府的嫡小姐,還是不夠格去。況且了,雲戎書院裡一般也沒有女孩。
她想了想道:“不是你笨,你如今剛滿七歲,是雲戎書院裡年紀最小的學生,跟不上先生的思路也無可厚非。嶸兒,姐姐問你,你在書院可有一二知心好友?”
“嗯……”納蘭嶸想了半天,“明家大少爺興許算一個。”
“你說的可是宣遠侯府的嫡長子明淮?”納蘭崢奇怪地皺了皺眉,“可我記得你原先跟姐姐提過,說這位明少爺頗為盛氣凌人,常仗著年紀長欺負你們這些小輩。”
“可他近日裡忽然對我好起來了!”
納蘭崢有些哭笑不得:“姐姐教過你如何辨是非,識人心,你覺得他可是真心對你?”
“他對我好是真的!”納蘭嶸點頭如搗蒜,“就今日,書院裡有人嘲笑我的字不端正,他還替我解圍了呢!不過……不過嶸兒覺得,他對我好似乎是因為別人。”
“因為誰?”
“今年開春,明家庶出的三少爺也來書院念書了。那位三少爺看起來很厲害,連明大少爺都怕他,對他畢恭畢敬的。他來書院的第一天將自己的飯食分了我一些,明大少爺見了以後,就一直對我很好了。”
納蘭崢愈加不解:“你可是弄錯了?哪有一戶人家的嫡長子對庶弟畢恭畢敬的,何況那明淮又是這樣一個性子,誰人能叫他低頭?你跟姐姐說說,明家三少爺叫什麼名字?”
納蘭嶸翻了個朝天大白眼,半晌不大確定道:“好像是叫……明珩。”
“算了,你說了我也不認得。”
納蘭崢咬著唇若有所思片刻,很快計上心頭。
既然不認得,那就去認得認得好了。
☆、第4章 皇太孫
深紅大漆的榆木雕花馬車轆轆駛過街巷,從城東交兒胡同一直往裡,停在了雲戎書院正門前。兩名丫鬟和兩名婆子先後撥開帷幔走下,繼而有一隻嬌嫩軟綿的小手從裡頭伸了出來。
納蘭崢被房嬤嬤攙抱下了馬車,綠松和藍田立即上前替她捏袖口理衣襟。
她仰起臉,望向前頭府門上方嵌著的那塊深金匾額。匾額四字乃當今聖上親筆所題,筆鋒起落間大開大合,氣度非凡。
書院門前的守值人認出車軸上的徽記,曉得這行是魏國公府的人,從丫鬟手裡接過名帖後忙恭敬請進。
納蘭崢越過門檻時頓了頓,半回身朝後邊道:“房嬤嬤,宋嬤嬤,你們在門口候著便好,我一會兒就帶嶸哥兒出來。”很是一副小大人的做派。
宋嬤嬤聞言剛要開口,卻被房嬤嬤一個狠厲的眼神給瞧住了,待再想說什麼,納蘭崢早已頭也不回走了。
主僕有別,便宋嬤嬤身為小少爺的貼身婆子,是太太跟前的紅人,也不好違背了小姐的話,隻得跟房嬤嬤大眼瞪小眼杵在了門外。
綠松見狀俯身貼到納蘭崢耳旁道:“小姐,我看宋嬤嬤今日倒安分。”
“房嬤嬤是父親特意撥給我的人,自然要將她壓得死死的。”
“小姐說的是。”綠松衝一旁的藍田眨眨眼,“咱們家小姐處事真是越發滴水不漏了。”
藍田生性內斂,不如綠松能說會道,年紀也小些,聞言隻是笑。
納蘭崢被引路的小廝帶到了花廳,聽他道:“離世子爺下學尚有些時辰,納蘭小姐可在此處稍作歇息。孫掌院正在中堂接待貴客,遲些時候才得空,怠慢小姐了。”
怠慢好啊,這可正合她心意,否則她何必來早。
花廳裡頭的丫鬟們一陣忙碌。雲戎書院平日少有大人物來訪,因為大人物的孩子們都在裡頭念書呢,他們自然要避嫌,免得給人落了話柄,傳到聖上耳朵裡,還以為他們來這兒刻意關照教書先生。
因而今日她們很是訝異。
當然,這魏國公府的四姑娘不過七歲,約莫隻是貪耍才來的。
花廳裡頭的椅凳高,立刻有丫鬟要去拿小杌子給納蘭崢,她卻擺擺手示意不必,叫綠松抱了她一把,將兩條小短腿懸在了半空。
那丫鬟覺得她這姿態可愛,忍不住彎起嘴角悄悄打量她。
小姑娘梳了個雙丫髻,穿一件藕荷色的短褙,下著霜白的挑線裙,鴨卵青的腰帶襯得整個人精氣神十足。這般年紀的女孩多著鮮豔的衣裳,她卻是素淨過頭了,也不知是家中哪位長輩的意思。
不過小姑娘模樣生得出挑,那臉蛋跟剛剝好的鮮荔枝似的嬌嫩,活像能掐出水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
又有人沏了茶來,聞著像是上好的白毫銀針。一名丫鬟上前接過那菱花邊的白玉盤,將青花紋茶盞連著茶碟一道端到了納蘭崢手邊:“不知納蘭小姐平日喝不喝茶,若是不喜歡,這兒還有松子糖。”
這是將她當小孩子待了。不過也確實沒錯,那麼小的女娃哪會如此老派地喝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