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點到名的老三抬起一雙迷茫的眼,嘴角還粘著點肉脯的碎屑。納蘭崢覺得她好笑,便伸手替她揩了揩:“三姐,瞧你這吃相。”
納蘭沁神色陡然一變,看向納蘭崢:“何時姐姐們說話,你能插嘴的了?”
她合該是個擺設就對了。也是,若非今日父親叫她們幾個姐妹多熱絡熱絡,她們又怎會如此心平氣和湊一桌吃吃喝喝呢。
納蘭崢太習慣這樣的語氣,自然沒有要還嘴的意思,倒不是她多心善,實在是覺得被說幾句又不會少塊肉,沒有利益損害的時候,她才懶得跟小屁孩計較。她畢竟活了這麼些年,雖說由奢入儉難,起初的確是有些受不得從嫡到庶這落差,後來卻也不礙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記起了明三。同樣都是小屁孩,為何她能容忍姐姐這般言辭,卻獨獨咽不下對他的那口氣?
她這下有點後悔了。
她都做了什麼啊,魏國公府若就此與宣遠侯府結了梁子,那可是劃不來的啊。
納蘭涓將肉脯咽了下去,瞧了正在出神的納蘭崢一眼,什麼話也沒講,又塞了一塊肉脯到嘴裡。
她是個小心翼翼的性子,盡管年紀小,卻早早懂得察言觀色。其實她不討厭納蘭崢,可自個兒的母親和兩位嫡親的姐姐都不喜歡她,她便隻好跟著她們一道排擠這個妹妹。有時候看不下去了,就幹脆像眼下這樣沉默。
納蘭沁見沒人應話,冷笑了一聲:“崢姐兒如今倒是好脾氣,小小年紀便對姐姐們視若無睹了。”
納蘭汀聞言也抬起眼來,語氣倒仍是溫和的,說的話卻比納蘭沁還難聽:“二妹妹,咱們國公府的姐兒都是‘水’字輩的,隻有崢姐兒跟了哥兒的‘山’字輩,那自然是不同的了。”
兩人一唱一和,納蘭崢卻不氣不惱吃著蜜棗,假裝聽不見她們話裡的刺,笑得比這棗子還甜:“長姐說的哪裡話,妹妹也姓納蘭就是了。”
如是這般僵了一會兒,納蘭沁大約也覺得欺負納蘭崢沒意思,畢竟她從來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就復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姐姐,你覺得顧家那位公子怎麼樣?”
納蘭汀聞言險些一針戳到指頭上,好歹是穩住了,笑得有些不自然:“二妹妹說哪個顧家?”
“還能有哪個?自然是江北淮安顧家出的那位少年解元了。姐姐不是一直很仰慕他的嗎?”
納蘭崢這下倒變了神色,驀然抬頭,眼底幾分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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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沁一眼瞧出她的不對勁,又道:“怎得,崢姐兒也曉得他?”聽語氣是有些鄙夷的。
納蘭汀也跟著看了她一眼,隨即道:“那是名動京城的人物,崢姐兒書念得好,聽過他的名聲也不奇怪,想來是與我一樣,仰慕這位顧解元的才華了。”
她這話看似在替納蘭崢解釋,實則卻是為了撇清自己,納蘭崢自然聽出來了,也就替她遮遮羞:“確實,我聽父親說,就連陛下也對這位顧解元贊不絕口。”
納蘭沁聞言就悻悻道:“陛下最是寵愛皇太孫,對他人的贊揚也就是嘴上的說辭罷了。”
納蘭崢近日裡頻繁聽見這個響亮的名號,又實在對明三有些疑慮,便想趁機打聽打聽,難得主動問道:“二姐見過太孫嗎?那是個怎樣的人物?”
納蘭沁的眼色頗有些得意:“年前有一日我跟著父親外出,是有遠遠見過一面的,依我看,那才叫天人之姿。”
納蘭崢有些無奈。
她的這兩位姐姐啊,都對她看不順眼,可她們相互之間又好到哪裡去了。納蘭沁可不就是擺明了想拿自個兒的意中人與納蘭汀的比較一番嗎?可這有什麼好比的?顧池生與納蘭汀如今是八字連個點都沒有,皇太孫與納蘭沁就更不可能了。
心裡是這麼想的,臉上卻還是笑,她繼續套話:“陛下那麼喜歡太孫,想來那也是個愛念書的了。”
納蘭沁皺了皺眉:“那倒不是,聽聞太孫是個頑劣性子,最是不愛念書了。”她說罷又覺得好像丟了自己面子似的,補充道,“不過太孫聰明,便是不學也比別人優秀,尤其是他那手瘦金體,真真是妙極。”
納蘭崢剛好放了顆蜜棗到嘴裡,聞言一口咬下,竟是咬著了舌頭,疼得臉都抽了,捂了半晌才道:“你說什麼,瘦金體?”
……
納蘭崢也不曉得自個兒是如何從湖心亭回來的,待緩過勁來,她人已在去往雲戎書院的馬車中了。
是了,她見宋嬤嬤要去接嶸哥兒下學,便謊稱有急事,跟著一道去了。
其實也說不得謊稱,可不真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嗎?
她得罪貴人了啊!
初見那人時,他自稱皇太孫,這是其一。
明家三少爺叫明珩,皇太孫也叫明珩,這是其二。
周太傅親自到書院關照孫掌院,孫掌院又稱某個實情隻有自己知曉,這是其三。
照納蘭沁的說法,皇太孫性子頑劣,不愛念書,卻又寫得一手漂亮的瘦金體,這是其四。
若說前頭三點還叫納蘭崢以為是巧合,那麼這第四點,就幾乎能讓她肯定了。瘦金體可不是館閣體,慣寫這字的人並不多。且創立瘦金體的宋徽宗在歷史上風評不佳,人皆道字如其人,因而當世少有模仿其書法的,寫得好的自然更是稀少。
所以眼下就隻有一種可能了:明珩就是湛明珩,明家三少爺就是皇太孫。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稀裡糊塗的巧合啊!
納蘭崢不得不承認,湛明珩的瘦金體雖不比宋徽宗,卻也是寫得極好的,他畢竟不過十二年紀,假以時日必將更有神-韻。至於那番批評的話,那是她氣不過,故意找茬的啊!
當時她還以為他是宣遠侯府的少爺,自然覺得瘦金體這樣的帝王筆觸對他而言太精貴了……這能怪得了她嗎?
畢竟就連父親都沒想到。
納蘭崢一路揣著顆心,回想著自個兒曾經對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做過的那些事,一張小臉皺得跟苦瓜似的。
在雲戎書院裡,論起位階來,該是魏國公府與晉國公府並列第一,正因如此,那日她才敢在不知來人身份前便出言不善,又膽向橫生拿對方擋刀子。
這下子大禍臨頭了。
但願……但願他至少還沒看見那卷書罷!
納蘭崢急急跳下馬車,剛巧見到下學了的嶸哥兒與他的兩名小書童一道朝外走,趕緊奔過去問:“嶸兒,姐姐給你的那卷書呢,你給明家三少爺看了沒有?”
納蘭嶸不意姐姐會來,愣了愣才笑著答:“姐姐的話嶸兒哪裡敢不聽的,自然是給他看了。隻是書卷不見了,也不知去哪了。不過,姐姐的注釋我全記下來了,不要緊的!”
要緊啊,哪會不要緊呢!
納蘭崢覺得自己要哭了……
☆、第10章 御賜
納蘭崢這些天過得魂不守舍的,成日裡不是問父親,朝中可有什麼人刻意與他作對,就是問嶸哥兒,是否在書院被欺負了。
得到的答案卻都是否定的。
她很納悶。
書卷不見了,必然是被湛明珩拿走的,如此豈不說明他預備記著這筆賬?
那他怎得還不找她算賬?
難不成是她想錯了,興許皇太孫不是個睚眦必報的人,興許他才不稀罕跟一個七歲女娃計較?
她這下倒真希望人家能看輕她,好大人不記小人過了。
納蘭嶸也覺得姐姐奇怪極了,自打那日匆匆來過書院後,就交代他往後別再與明三少爺作對,他問緣由,她卻不肯說,隻是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模樣。
他又問姐姐,既是這樣,可否要與人家道個歉。姐姐卻搖著頭碎碎念道:“那未免顯得魏國公府太勢利了,實在是影響不好。既然人家也沒對你做什麼,還是得過且過為妙。不都說貴人多忘事嘛,指不定人家早就不記得這茬了。”
納蘭嶸對這“貴人”一說更是疑惑,不過姐姐的話他從來都是聽的,也便沒再多問。直到又過幾日,魏國公府來了位公公。
來了位公公本沒有什麼,國公府也是見慣了場面的,可這位趙姓公公卻是聖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若非十萬火急的旨意決不會輕易踏出宮門。因此下人一聲通報,整個魏國公府都是一驚,不免想到,莫不是邊關告急了?
國公爺,老太太,太太,四位小姐和小世子俱都匆匆穿戴了一番,齊齊到了正堂。趙公公一見這架勢就眉開眼笑起來,先看向主事的魏國公:“國公爺不必驚慌,咱家不過是來送樣東西罷了。”
“慌”倒談不上,“驚”卻實在是有的。納蘭遠看一眼趙公公手裡那卷明黃的物件:“趙公公說笑了,您是來替陛下送東西的,自然要重視。”
“無甚大事,”他咧嘴一笑,“隻是陛下想讓貴府的四小姐瞧瞧,這卷字帖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