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強忍怒意,朝顧池生福了福身:“顧解元,先行告辭了。”
顧池生初初見到太孫的車駕時便恭敬立在一旁行默禮,此時也不好說話,朝她點點頭就算別過了。
他頷首站在路旁聽著她離開的腳步聲,輕皺了一下眉頭。
那七歲的女娃今日一直稱他“顧解元”。她可是不記得了,他將她救上岸的時候,她曾像抓著根救命稻草一般緊攥著他的衣襟,盯著他的臉嗫嚅過一句什麼。
在他聽來,那模糊的字眼……像是“池生”。
很像是“池生”。
納蘭崢進到裡頭還未坐穩,馬車就晃了晃一溜煙飛馳了出去。虧她早知湛明珩不懷好意,牢牢扶穩了車內的小幾才沒跌倒。
她狠狠瞪了一眼悠悠坐在上首研究手中弩-箭的人,決計不向他行禮了。
在湛明珩這等隻會欺負弱女子的無賴面前,要什麼溫良恭儉讓啊!
“太孫殿下這是要帶我們姐弟二人去哪?”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這發衝的語氣與方才和顧池生講話時謙遜有禮的女孩家姿態兩相對比,叫湛明珩立刻就不舒服了。
他擱下弩,冷冷道:“拿來。”
納蘭崢一頭霧水:“拿什麼?”
湛明珩遙遙一指她的左手。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套著的那隻白玉镯子。方才顧池生還給她後,她嫌拿著礙事就順手戴上了。
這是從前姨娘請玉匠替她打的,他要這個做什麼?
湛明珩見她一副不肯給的樣子,倒有強奪的意思,手伸出去卻記起昨日那樁逾越的事,想了想還是沒有動,繼續耐著性子道:“這是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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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被氣笑,這下子敬稱也沒了:“妤公主還道你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人,照我看,你不是誰是?”
湛明珩眉頭一皺,脾氣來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一把抓過她的手就去捋镯子。
納蘭嶸大驚,忙上前去攔,情急之下也沒了敬稱:“你不許欺負姐姐!”
湛明珩畢竟沒白多吃五年大米,力氣實在比納蘭嶸大上許多,不過稍稍一掰就將他撇開了。
納蘭崢活了兩世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潑皮無賴,她素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見他這般反倒愈加不肯給了,一面躲一面急聲道:“湛明珩,你無賴!”
他是多久不曾聽見有人敢這樣直呼他全名了啊,氣極反笑起來:“納蘭崢,你好大的膽子!”說罷便沒再留餘力,將她縮在身後的手死死往外一拽,順勢捋下了那隻镯子。
納蘭崢被他弄得生疼,忍不住“嘶”了一聲。納蘭嶸見姐姐被欺負成這副模樣就差哭了,哪還管得上什麼尊卑禮數,眉頭一皺就朝湛明珩狠狠撞了過去。
這一下可使了大力,雖不足以撞倒湛明珩,卻叫他的手偏了那麼一偏。
也因此,“當”一聲清響,他捏在手裡的镯子掉了下去。
車內霎時靜了下來,三人齊齊朝躺在地上的镯子看去,隻見白玉的表面多了一處細密的裂痕,顯然是碎了。
納蘭崢記起這镯子的來歷,顧不得手腕火辣辣的疼,忙去撿來看。
這一看卻愣住了。白玉確是碎了無疑,可那細痕處分明顯出了兩個字來。
洄洄。
那是她的小名。
七年前,她與弟弟的降生解了魏國公府多年無男丁的大患,納蘭遠一高興,提筆揮墨寫下了大氣磅礴的“崢嶸”二字,以此給姐弟倆取了名。
繁盛之意不可拆,因而納蘭崢就隨了弟弟的山字輩。可她的生母阮氏卻希望她能像個普通女孩家那樣平凡度日,免於紛爭,便給她補了個水字輩的小名。
阮氏識不得幾個字,納蘭崢還在襁褓裡的時候,聽她有一日問身邊的嬤嬤,說可有水字旁加“回”的字。
那嬤嬤說是有的,後來她就叫她“洄洄”了。
納蘭崢曾想告訴阮氏,所謂“溯洄從之”,“洄”字包含“逆流而上”之意,它可一點都不普通。
可她卻一直沒能說出口。阮氏不曉得“洄”字之意,卻認得“回”字。她想,她一定是期盼什麼東西能夠回來吧。
就沒忍心破壞這份希冀。
這一世,她也曾得到過母親的疼愛,起碼那時候的阮氏真的待她很好。
可是後來,她瘋了。
在她五歲那年,阮氏掐著她的脖子,質問她為何要搶弟弟的慧根,罵她怎麼不是個男孩,說自己恨極了她。就這樣險些將她弄死在青山居裡。
她被毒打得渾身是傷,若非如此,也不會過到主母謝氏的名下,兩年來被勒令不可踏進青山居一步。
她的丫鬟們都說,小姐這是因禍得福了。
當真是禍嗎?
她垂眼瞧著手裡的白玉镯子,實在很難相信,一個將心思藏得如此絕妙的母親,會那樣記恨自己的孩子。
究竟是多不能開口的情意,非要碎了才叫人看見呢。納蘭崢想。
她一下下緩緩眨著眼,記起那個眉眼動人,曾抱她在懷溫柔哄她入睡的女子,隻覺心間酸楚極了,眼眶裡盈滿的淚跟玉珠似的落了下來。
納蘭嶸和湛明珩瞪大了眼,雙雙傻在了那裡。
☆、第15章 遇虎
納蘭崢這年紀的女孩皮膚嬌嫩,因而手腕被捋起的那處紅痕許久都褪不去,反倒越顯猙獰了。
湛明珩下手不知輕重,垂眼就看見自己幹的“好事”,又瞧她緊緊攥著白玉镯子,眼淚跟不要銀錢似的撲簌簌往下掉,一時也犯上了難。
他哪裡想得到這平日裡張牙舞爪,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女娃還會被惹哭,又何曾見過女孩家哭。
從前倒有毛頭小嬰在他懷裡鬧過,彼時皇祖母教他搖一搖撥浪鼓,拍一拍嬰孩的背,再顛巴幾下,就哄好了。
可這女娃都七歲了,那樣成不成啊?
不成吧……
納蘭崢這種不出聲的悲泣簡直比毛頭小嬰大喊大叫的哭法還讓湛明珩覺得鬧人,他渾身都似爬了蟲般痒起來,幹咳幾聲道:“我……賠你一個成不成?”他當然以為,納蘭崢是因為镯子碎了才哭的。
見她不搭理自己,又道:“這樣的镯子宮裡多了去,你要十個都成!一百個……”他思考了一下這數目的概念,“一百個也成吧,我跟皇祖父說一聲就是了。”
他這態度倒算端正,可納蘭崢似乎聽都沒聽見。
納蘭嶸長這麼大還不曾見姐姐這般過,實在嚇壞了,怯怯去揪她的衣袖:“姐姐,你別難過了……這是姨娘送你的镯子嗎?”
湛明珩聞言愣了愣,這玩意兒不是顧家那位解元給她的嗎?
又見納蘭嶸攀著姐姐的肩湊過去,細細瞧了一會兒镯子喃喃道:“姐姐,這是你的小名嗎?我好像聽姨娘這樣叫過你。”見她仍不答應,他撇撇嘴竟也快哭了,“姐姐,你別哭了……”
納蘭崢聽見弟弟的哭腔才回過神來,知道此番是自個兒失態,就揩揩淚示意她不哭了。
湛明珩礙於面子不好跟納蘭嶸一樣湊過去,卻又實在好奇那所謂小名,就假意端坐不動,斜睨著去瞅,直將眼珠子都瞪累了才遠遠辨認出那兩個疊字。
他明白了究竟,忽然覺得不大舒服。
這種不舒服與先前不同,素來目無餘子的太孫殿下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是有點羞愧。
可俗話說,不知者無罪,他還道納蘭崢小小年紀就不明不白跟男子私相授受,哪裡曉得這镯子背後的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