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教頭點點頭,示意一旁的文書作記錄。
兩人自路口向西移步,十步一射,一路奔靶心而去,剩餘九箭俱都一一命中,無絲毫吃力之色。
第一回合比了個平手。
第二回合為非靜立盲射。射弋場正中為一張碩大的擂臺,其上置有一面同心圓盤,大軸套小軸,其下木軌控制大圓盤呈逆向轉動,小圓盤呈順向轉動。比試者須立在小圓盤上,分別射中擺在大圓盤上的兩座箭靶。
湛明珩未摘布條,卻像絲毫不影響視物似的一步跨上擂臺。
衛洵跟在他身後笑道:“比試規定射中靶子即可,想來明少爺該有餘力才是。”
他彎了彎嘴角,意外和煦道:“倘使洵世子亦有餘力,你我二人便以靶心作數,如何?”
“自然好。”
兩面圓盤轱轆轆轉了起來,速度相當快,又因是對向逆行,看得底下人幾乎都要暈了眼去。
湛明珩穩立當中,一動不動側耳聽風辨聲。不過短短五個數功夫,他舉弓回身,將箭頭對準了衛洵肩側往外三寸的位置。
弓成滿月,將將射出。
衛洵立時反應過來,亦取箭上弦,作出同樣的動作。
又是“奪奪”兩聲響。
湛明珩摘也不摘布條,當先信步走回。衛洵抿唇不語,跟著下了擂臺。
納蘭崢託著腮笑起來,神色裡有幾分她自個兒都沒察覺的驕傲。
實則兩支箭都是射中了靶心的,快慢也不過毫釐之差。然失之毫釐,差之千裡。圓盤上的兩座箭靶相對而設,一旦有人當先判斷出了其中一座的位置,另一人便可投機,根據他的判斷朝反向張弓。
Advertisement
盡管從考績來看,兩人仍不分伯仲,可她曉得,當先作出判斷的人是湛明珩。
衛洵輸了。
她遠遠瞧著一言不發走下擂臺的人,心道湛明珩隻要不黑著臉衝她大呼小叫,確實還挺好看的。旁人被蒙了眼總要失了神-韻,他卻恰恰相反,因鋒芒被遮蓋,顯得神情幾分恬淡,連高挺的鼻梁都柔和了起來。
隻是那一身王霸之氣卻又是如何都掩飾不了,因此長身而立時充滿了極其矛盾的俊朗。就像他手中的那面弓,有張亦有弛。
待納蘭崢回過神來,第三回合就要開始了。她遠遠看見湛明珩高踞馬上,朝一旁的武侍道:“不必摘了,就如此吧。”
衛洵扯在黑布一角的手驀然滯住。
狹長的跑馬道正中設有十數個近半人高的木樁,比試者策馬的速度須足夠越過這些障礙方可。如此疾馳,要一面朝道旁矗立的箭靶射箭本就絕非易事,更不必說是在視物不能的情況下。
衛洵有一瞬幾疑自己聽錯了,以至那隻預備摘下布條的手一直僵硬著沒有動。
蒙教頭也微微訝異。明三的箭術確實了得,但他記得,那少年的性子看似鋒芒畢露,真正到了實處卻十分收斂,尤其每逢校場比武,更是不愛出風頭,今日實在有些反常。
莫不是說,他的箭術果真已到了那等境地?竟連他這做教頭的都不曉得。
在場唯一未有訝異的怕就隻有納蘭崢了,畢竟湛明珩的斤兩,她是再清楚不過的。
他的確不愛念書,也不是坐得住的性子,卻其實學得比誰都好。他信手翻一遍兵法書就通曉的東西,他人卻得花上十倍的氣力。至於武學就更不必說,他為免太過惹眼暴露了身份,實在藏拙已久,不過是不願被先生罵得太慘,才在箭術一門上稍稍嶄露了頭角。實則不論槍法、馬術,乃至劍道,他都極其精通。
納蘭嶸悄悄湊到姐姐耳邊低聲道:“姐姐,太孫這回可與洵世子槓上了。”
納蘭崢點點頭,眉頭一皺:“實在無甚好掛心他的,以他的身份和能力,也就隻他欺負別人的份。我倒覺得洵世子可憐,實則他也沒做錯什麼。”
隻是使了些小手段想接近她而已,她不理會就是了。衛洵又不是街巷惡霸,沒得硬來的份。湛明珩如此大張旗鼓替她出頭,反倒傷了皇家與忠毅伯府的和氣。
陛下若不高興了,可不還得罰他,他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
“太孫也是為了姐姐好!”納蘭嶸撅著嘴義憤填膺的模樣。
她瞪弟弟一眼:“你倒是翅膀硬了,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納蘭嶸這些年長進不少,竟也學會了頂嘴:“姐姐方才那番話,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
納蘭崢哭笑不得,她這弟弟究竟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個兒與皇家同氣連枝的!剛要訓他幾句,卻見他神色一變,望著她身後那向訝異道:“姐姐,你瞧那人是誰?”
她回過頭去,順著弟弟的目光看見一個高頭大馬的人站在射弋場的護欄外朝裡探頭探腦,似乎有些焦急的模樣。
她一眼認出來人,心裡不由“咯噔”一下,湛允怎得到雲戎書院來了!
真要論起長相,這個人可比湛明珩出名多了,從前還跟著太子的時候便被貼了皇家的標籤,後來跟了太孫,也一道裡做著替主子出面的事。在座這些尚未成年的公侯伯之後因了昭盛帝對湛明珩身份的有意隱瞞,的確未有機會目睹太孫真容,卻有不少人認得湛允的面孔。
湛明珩既是假作了明家三少爺,這位人盡皆知的太孫親信就不該出現在雲戎書院裡。這還是五年多來頭一遭。
湛允何其厲害的練家子,納蘭崢這邊略帶探尋的目光往他身上一掃,他便迅速察覺,偏頭看見她似乎松了口氣,朝射弋場正門前的守值人遞去一張名帖。
納蘭崢尚且不明狀況,就見守值人行色匆匆走來,將名帖呈給了蒙教頭,打斷了即將開始的第三回合比試。
湛明珩朝這邊一望,不由皺了皺眉。
蒙教頭一見名帖,吃驚得眼睛都瞪大了,又聽守值人低聲道:“請的魏國公府四小姐。”
他不敢怠慢,往學生坐席那頭望去,目光一掠看定了納蘭崢。
納蘭崢這下大概猜到了,湛允要尋湛明珩,為掩人耳目才假借了她的名頭,左右隻須叫太孫瞧見這一幕就是了。
她見蒙教頭一副要到她跟前來的模樣,當先起身向他行了個頷首禮,示意他不必麻煩走這趟,繼而快步離席去了。
其餘幾位坐在上首位置的教頭與文書瞄見蒙教頭手裡那張明黃的名帖,再一瞧護欄邊的人,很快明白過來,自然也沒阻攔納蘭崢。
湛允是個會做事的,身邊帶了宮婢,沒壞了禮數規矩,見著納蘭崢就歉意道:“還請納蘭小姐恕屬下唐突,屬下見嶸世子尚未比試,怕耽誤了他的考績,才隻得找您幫忙。”
納蘭崢搖搖頭示意不礙,左右她與湛明珩都摘不清了,也沒那麼多顧忌。她更關心的是,湛允行事素來滴水不漏,若非事態緊急絕不會冒險前來,因而忙問:“可是宮裡頭出了什麼事?”
湛允點點頭,示意此地不宜言事,待入了停在外頭的馬車才解釋道:“陛下今早突發中風,雖未有大礙,卻也須得靜養段時日才好。”
納蘭崢聞言驚道:“好端端的,陛下怎會生此惡疾,如此說來,可是到了無法處理朝事的地步?”
他點點頭:“陛下年紀大了,原本也時常有些小病小痛的,尤其近兩年,身子狀況確實大不如前了。”
“倘使僅僅這樁事,你怕還不會跑這趟,可是還有別的麻煩?”
湛允沒想到她一個女孩家竟如此敏銳,愣了愣才答:“是宮裡出了亂子。陛下突發中風,是碩王爺替一名做錯了事的官員求情所致。豫王爺聽說後大發雷霆,卻又不好越俎代庖處置碩王爺。眼下事情越鬧越大,朝中不少人都聞訊趕了去,陛下寢殿外頭已聚集了大批官員。”
納蘭崢這些年與湛明珩幾乎堪稱形影,政務上的事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她將這些零碎的語句在腦袋裡整理了一番,蹙眉道:“聽聞朝裡出了樁貪汙案,似乎與前頭的陝西旱情有關,碩王爺可是替戶部侍郎嚴大人求的情?”
湛允沒想到納蘭崢會曉得這個,心道既然太孫都告訴她了,也便不隱瞞了,點頭道:“確實如此,嚴大人與碩王爺是頗有些交情的。”
他這話說得含蓄,納蘭崢卻聽懂了。有權利的地方就有爭鬥,如今的朝廷並不如何幹淨,也不乏黨派紛爭。像碩王這樣的權勢人物,手底下必然有不少嫡系官員與暗樁,想來,這位嚴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了。
身為六部之一戶部的第二把手,將來若升遷順當,還可能入得了內閣,確實是個舉足輕重的位子,難怪碩王沒沉住氣。
她沉默一會兒,奇怪道:“即便如此,碩王爺這情求的也太不是時候了,案子方才有點眉目,他就急不可耐了,簡直不打自招似的!我還道碩王爺精明,不至於犯這樣的錯。”
湛允眼皮一跳,似想起什麼,嚴肅道:“理應不至於才對,隻是碩王爺這些年勢頭大不如前,興許也是被逼急了,倘使有人在這節骨眼惡意挑唆,確有可能令他一時失察。如此看來,此事似乎沒那麼簡單。”
碩王是眾皇子中難得的將才,早些時候頗為居功自傲,隻是近年邊關無戰事,他也備受朝臣打壓。
納蘭崢點點頭以示贊同:“極有可能!我倒覺得,處置碩王事小,揪出這唆使碩王的人才更要緊,莫不如你還是先回宮去看著些,左右方才太孫已瞧見你來了,總會找借口離席的,我在這裡等他。”
湛允思索一會兒道:“那就拜託納蘭小姐了。”
沒過一炷香湛明珩就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