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仗,她真想找個地縫鑽了,苦著臉好說歹說才揮退了兩人,卻見走在前邊的湛明珩聽了她這頭的動靜回過了身來。
她發覺太孫殿下的臉色很難看。
也難怪,她託了他的福“狐假虎威”,可他身側也忒冷清了些。
她想了想就跟上去,舉起手裡那柄丫鬟非要她留下的青花油紙傘,有點討好似的問:“明三少爺可要遮一遮日頭?”
湛明珩覷她一眼,心道他個大老爺們便是下雨也不見得打傘,何況這點日頭,可目光觸及她執傘的手,到嘴邊的回絕卻是微微一滯。
她還不到塗脂抹粉的年紀,指甲蓋也未染顏色,因而更顯得十指如蔥般細嫩,捏在木質的傘柄處十分清爽。
他不知怎得就改口說:“你來。”
納蘭崢一愣,朝四面看了看。他的意思是,要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替他打傘?
湛明珩皺皺眉頭,看得出已沒耐性了:“難不成我自己來?”
也是,要堂堂皇太孫自個兒打傘遮日頭,那場面她連想都不敢想,她就不該獻這殷勤才對。她猶豫一會兒隻好撐開了油紙傘,揚著手費力舉到他頭頂。
他實在太高了,納蘭崢幾乎拎直了手臂,再要差些就該踮腳了。
周遭那一圈學生的目光立刻奇異起來。
這明家少爺好大派頭,竟拿國公府小姐當丫鬟使!倘使是旁的小姐也算了,這位卻不一樣,他就不怕回頭太孫將他千刀萬剐了?
後邊的衛洵見此一幕微眯起眼,走快幾步上前,繞到湛明珩另一側方才笑道:“明少爺不懂憐香惜玉便罷了,隻是這樣的事,太孫做起來尚且有理,您卻不見得合適吧?”
納蘭崢聞言眼皮子一跳,偏頭看湛明珩,果見他蹙起了眉頭。
這可不是句簡單的話。盡管衛洵或許存了幾分試探的意思,可納蘭崢覺得,他對湛明珩的身份早該猜得八-九不離十了。而湛明珩當日所為,就是擺明了告訴他真相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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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下是在提醒湛明珩,納蘭崢與皇太孫的幹系既是人盡皆知了,那麼無論如何也不該再與明家三少爺有所牽扯,否則實在有礙她的名聲。畢竟不曉得其中隱情的還大有人在。
納蘭崢和湛明珩太熟悉習慣彼此,實則相處起來很難將兩個身份全然掰開了算,因而確實不如一個旁人瞧得明白。
湛明珩會蹙眉,正因為衛洵這話是對的。
他剛要開口,就見衛洵退了半個身位,朝納蘭崢伸出手去:“納蘭小姐,煩請將傘給我吧。”
他的措辭謙遜有禮,納蘭崢聞言先看湛明珩,見他似乎沒有反對的意思才照做。衛洵從她手中接過傘時刻意錯開一些身子,以避免觸碰到她,完了就撐起來舉到湛明珩的頭頂,含笑道:“明三少爺懼熱,還是由我來的好。”
湛明珩驀然停步。
身後也不知是誰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納蘭崢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了。
衛洵隻比湛明珩小一歲,兩人個頭十分相近,這是個如何天雷勾地火的場面吶!
盡管她對這朵桃花唯恐避之不及,卻也不好眼睜睜看著兩人如此“掐架”,就想當個和事佬:“洵世子,明三少爺不懼熱,是我與他玩笑罷了,你還是將傘收了吧。”
衛洵盯著湛明珩微微一笑:“是嗎,明三少爺?”
湛明珩沒答,皂靴稍稍一轉就與他面對面了,忽然沒頭沒尾低聲問出一句:“戶部侍郎嚴笑坤嚴大人似乎與你衛家關系不錯,可是?”
“家父確與嚴大人有幾分官場交情,明少爺這是何意?”衛洵眨了兩下眼,神色無辜。
“陝西貪汙案已有眉目,令尊若與嚴大人交好,還是早些替他準備口棺材吧。”
他的語氣輕松得像不過在講今個兒中午吃幾兩飯,納蘭崢卻是吃了不小的一驚。戶部出事了?倘使她沒記錯的話,顧池生就是在戶部任職的,前不久似乎才剛升遷。
衛洵聞言神色不大明顯地一變,隻是很快又跟沒事人似的笑起來:“多謝明少爺提醒,我會轉告家父的。”
湛明珩點點頭,自顧自面無表情大步走開了去。納蘭崢朝衛洵稍一頷首以示告辭,隨即走快幾步跟上湛明珩,看一眼他的臉色,猶豫一會兒問:“戶部除卻侍郎大人,可還有誰欲待查辦的?”
他輕飄飄瞧她一眼:“你不如直截了當問,顧池生可要被摘了腦袋。”這些年偶論政務,這丫頭可沒少對那姓顧的關心。
她隻得厚著臉皮繼續問:“那顧池生究竟是否受了牽連?”
“納蘭崢。”他深吸一口氣,極力忍耐的樣子,“顧池生是我叫的,那人比你年長八歲,如今又是戶部郎中,朝中正五品官員,你起碼也該稱一聲顧大人才是。”
讓她直截了當問的是他,眼下發脾氣的也是他,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得很!
“左右沒旁人聽見,有什麼幹系,你還斤斤計較這個!”她嘟囔一句“小氣”,仰著臉偏頭道,“你答是不答?”
湛明珩臉色鐵青,垂眼卻見她蹙著眉的認真模樣,默了默隻好實話道:“嚴笑坤為戶部第二把手,莫說是在官職上直屬於他的顧池生,底下一幹官員皆要受到清查。戶部尚書御下無方,亦不能幸免。隻是查歸查,但凡坐得端行得正的,也無須怕。”
納蘭崢聞言若有所思點點頭,過一會兒笑道:“顧大人是八鬥之才的狀元郎出身,他的老師公儀閣老也素來注重德行,對學生十分嚴苛,理應不會有貪汙受賄這等失德之行的。”
湛明珩覷她一眼,心道她一個閨閣小姐也不知從哪曉得的公儀歇為人,卻終歸看她笑得自信,沒有出言詢問。
兩人身後不遠處,衛洵神情淡漠地望著與湛明珩說笑的納蘭崢,過一會兒叫了一聲隨行書童的名字。立刻有人上前來:“少爺有何吩咐?”
“我記得大半月前,張管事似乎想見我。”
“的確有那麼一回事,隻是您當時說了不見,小的就替您回絕了。”
“去安排一下,校場比試結束後,讓他在衛家馬車裡候著。”
小書童覺得有些奇怪,那位張管事與晉國公府的姚少爺走得近,可少爺卻與後者素來水火不容,因而也不待見張管事,今日卻不知緣何記起要見他。
不過他也就心裡想想,嘴上絲毫不敢質疑,應聲領命下去了。
學生們切磋比試的校場就位於雲戎書院的西南角,足足佔了整個書院一半大小,自北前門遠眺,竟是一眼望不著頭。
校場內又分區塊,諸如跑馬場、蹴鞠場、比武場等。
今日比試的內容為射弋,大體分立射與騎射兩門。學生們於長條形的射弋場兩側就席,正中上首位置坐著幾名武教頭與記錄考核的文書。當湛明珩和衛洵的名字被當先挨著念出來時,納蘭崢的神色立刻緊張起來。
實則也難怪她沉不住氣,畢竟那樁數月來被流言渲染得相當難聽的事就是在校場上發生的,她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納蘭崢一直曉得姚家人看不慣她,若要細究原因,一來,姚家與納蘭家是如今唯二保留了一等封爵的開國從龍重臣之後,或許是皇室有心制衡,常叫兩家人政見不和。就像後宮裡卯著勁爭寵的姚貴妃與謝皇後一樣,若非共御外敵,很難站到一塊去。
二來,納蘭崢又恰在五年前春獵宮宴上得罪了姚家嫡孫女,雖說後來姚疏桐也得了個不錯的出路,嫁了朝中德高望重又儀表堂堂的豫王為繼室,可這梁子卻終歸是結下了。
因而在雲戎書院裡,姚少爺時常針對她和弟弟。
三月前有場考學,姚元青指證納蘭崢幫弟弟作弊,事後雖查明了隻是誤會,卻害姐弟倆白白受了罰,也遭了不少冷眼。
衛洵本就與姚元青合不來,又傾心納蘭崢,就在事情水落石出不久的一次校場比武裡與他動了粗,鬧了好大一場,納蘭崢也因此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頭。
今日眼見湛明珩跟衛洵方才有過不愉快,又被分到了同一組比試,她會擔心也實屬正常,畢竟前者可是個一點就著的性子啊!
她揣著顆心望著射弋場,渾身緊繃如坐針毡,大氣不敢出。正緊張著呢,忽聽納蘭嶸湊近她耳邊低笑道:“姐姐,太孫臨上場前與我講,刀劍無眼,叫你好好掛心他,至於洵世子就不必了。”
納蘭崢這下倒彎起了嘴角。
納蘭嶸見她這模樣,就低聲感慨道:“果真還是太孫最懂姐姐心思。”
是了,他會這般與她玩笑,就說明他今日是不會與衛洵動粗的。這番看似無賴的話,不過是想叫她放心罷了。
實則湛明珩雖脾氣不好,行事卻極有分寸。
偌大一個射弋場,道旁分別矗立了十座箭靶,每座箭靶正中都著一點紅墨。路口身形颀長的兩人俱都一身幹淨利落的黑衣短打。
第一回合為靜立盲射。兩人被黑布條蒙了眼,聽得武教頭一聲令下,雙雙回身背對,各自從武侍手中接過一面弓,繼而取箭上弦。
四下安靜極了,因而聽得見弓形漸成滿月的緊繃聲響,納蘭崢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湛明珩的箭術相當了得,在雲戎書院幾乎堪稱一絕,便是這些親歷過戰場,經驗老道的武教頭也佩服得很。
指頭一松,兩支箭齊齊離弦,破空背向而行,“奪奪”兩聲更似一聲,底下眾學生目不轉睛盯著,一看兩箭皆正中靶心,忍不住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