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姚疏桐的身份,是不宜接觸旁的男子的,最好也避免驚動僧人,因而唯一的去處隻能是姨娘所在的後院。她沒跟著去,則是決計先去前頭金堂尋方丈大師探探情形。
松山寺方丈慈悲為懷,對姨娘十分照顧,若非他當初以善惡因果輪回有報之說勸阻了要將姨娘剃度為尼的謝氏,姨娘的情形怕遠不如眼下。
因此,旁的人她信不過,找這位方丈大師卻是不會錯的。
眼見雨也停了,她拿定了主意便朝金堂去,沒走幾步卻見迎面有位僧人步履匆匆行來,看見她似乎松了口氣:“女施主且留步。”
納蘭崢幾分疑惑:“小師父有何見教?”
那僧人合十了雙手垂著眼:“冒昧請問女施主,名中可有‘洄’字?”
納蘭崢聞言一愣,因心內疑問一時沒答,又聽那僧人繼續道:“後山有位施主,託貧僧將一張字條交給一位名中有‘洄’之人,照施主所述容貌特徵,似與女施主相近。”
她這才答:“我名中確是有‘洄’的,如此,勞煩小師父了。”
僧人從袖中取出一張疊得四方齊整的字條來遞給她:“那名施主說,女施主見了裡頭的字跡便曉得他是誰了。”
☆、第29章 跳崖
這生宣紙使的是她平日在雲戎書院與湛明珩傳字條時慣用的疊法,她輕輕捻開了,見其上兩行勁瘦鋒利的字:後山,一盞茶。
的確是湛明珩的筆跡。
要她一盞茶內去到後山?她蹙起眉幾分訝異。
湛明珩清楚她的去向倒不奇怪,畢竟去年秋他也是這般不請自到地找了來,隻是前些天還聽聞他忙得不可開交,連書院都未得回,今個兒卻怎會得了空?難道是開了竅,特意與她道歉來的不成。
未及想通,又聽那僧人略有幾分緊張道:“女施主還是快些去後山吧,那位施主看模樣怪兇悍的,說是貧僧若找不著女施主,便要拆了這松山寺。”
納蘭崢無奈搖頭,心道果真是他能幹出的事,與僧人道謝後便往後山去了。她自然沒忘了姚疏桐,卻想著先去找湛明珩也好,終歸她算他們皇家一份子,且他身邊該也帶了人手,總比自己一個人無頭蒼蠅似的瞎忙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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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繞過幾座佛堂與偏房,又走了段石子徑,便到一處蜿蜒的回廊。眼見方才停歇的雨復又下起,她一面懊惱走得急忘了拿油傘,一面忍不住在心底咒罵湛明珩,好端端的約在後山做什麼!
想到這裡,她腳下步子驀然一滯,停在了離後山口幾步之遙的最後一個拐角。
不對。
那名僧人分明未曾見過字條內容,又何以曉得湛明珩的邀約,出言囑咐她快些去後山?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倘使說,姚疏桐在今日這節骨眼出岔子已不大能稱之為巧合了,那麼在姚疏桐出岔子的節骨眼邀約她來後山的湛明珩豈不愈加說不通?
秋霧蒙蒙的山間,綿密的細雨絲絲縷縷飄入廊子裡來,將她的鬢發一點點潤湿。她低頭復又看了一遍手心裡的字條,霎時臉色慘白。
這是湛明珩的字,也不是湛明珩的字,確切些說,這似乎更像湛明珩五年前的字,相比如今缺了幾分筆力幾分氣勢。
也就是說,等在後山的人不是湛明珩……是她對他太過先入為主了!
她忽然有了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倘使根本無人要害姚疏桐,而從頭到尾都是衝她來的呢?甚至連姚疏桐也可能是計劃中的一環!
如此,前頭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便得到解釋了。實則豫王府出來的丫鬟辦事怎能如此不利落,而姚疏桐也不至於虛弱到見不著那麼一大灘水漬罷!
她直覺不好,扭頭就要走,卻聽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拐角另一頭響起:“我不是他,你便要走嗎?”
來人說著便越過了拐角。她渾身一顫,垂眼看向那隻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知道是走不了了。
那人看似未有使力,可就是這麼一個輕飄飄的手勢,便已牢牢掌握了她的琵琶骨,叫她不能動彈分毫。她沒學過功夫,卻也在雲戎書院耳濡目染許多年,十分清楚這種手段。
到得此刻,她反倒不慌張也不敢慌張了。對方有備而來,計劃精心,她若再自亂陣腳,就當真無路可走了。
短短一剎,她想通了一切環節,從清早納蘭涓帶走綠松起,到姚疏桐落胎,再到她手裡的這張字條。
她閉了閉眼,忽覺這十月裡的雨叫人發冷。
衛洵放開她,繞到她身前替她撐起一面油傘,擋了廊外的雨花,用那雙脈脈含情的桃花眼直勾勾瞧著她:“兩年前我曾與父親去到重慶府,聽那裡的人稱油傘為‘撐花’,那會還不大明白緣由,眼下卻懂了這區區油傘何以有個那樣美的名字。”
衛洵此人,骨子裡透著的那股風流氣韻是不論如何也掩蓋不了的。小小年紀便能講出這般尋常姑娘家都難以抗拒的情話。
納蘭崢也是這會才明白過來,實則他前頭對她有意避免的肌膚觸碰,客客套套的疏遠稱呼,以及看似體貼入微的對她名聲的關切,都不過是為與行事少有顧忌的湛明珩較個高下,以此博取她的好感罷了。
她是當真著了他的道,還覺得他為人君子。
想明白這些,她冷笑起來:“我倒不曉得,洵世子如今人脈廣布,竟能差使得了那般身份的幫手了,隻是你今日如此大費周章,不該是要與我說傘的吧。”
衛洵也笑了笑:“既然你喜歡說破,我也不繞彎子了。阿崢,我知你還小,我原本也不想這麼急的,隻是湛明珩他太快了,你明白嗎?”
她覺得這借口實在有意思:“不必費心牽扯旁人了,便說你眼下預備如何吧。”
“荒郊野嶺,孤男寡女,你以為我預備如何呢?”
他說這話時語氣柔情似蜜,連帶笑意也從眼角蔓到了眼尾,暗含水波的眼襯得整個人都有些迷醉。
跟前的嬌小人兒因潤湿了鬢發,愈發鮮嫩得似要透出水來。日日同處一個屋檐下,他早便對她心馳神往,甚至連幫納蘭嶸也是刻意為之。
她興許不自知,她每每用那雙清澄的杏眼瞪人時,非但未有殺傷力,反叫人心下都似漏了雨,幾分潮湿幾分震顫。
可她瞪的卻從來隻有湛明珩而已。
納蘭崢見他眼圈都起了瘆人的紅暈,心下倒也慌了慌。她便不經人事也該猜到了,男子如此神態,若非情動還能是什麼?
心下慌了,面上卻強自鎮定起來,她的神情一寸寸冷了下去,倒看得衛洵忍不住道:“阿崢,你怎得一點也不著急?”他見她被湛明珩氣的時候,都是要急紅臉的。
“我有什麼可急的?”她藏在袖子裡的手一直在顫,卻竭力平穩著氣息,“我的丫鬟被支走了,我的府兵也被控制了,松山寺裡俱都是你的布置,難不成眼下還會有誰來救我嗎?”
衛洵聞言就眯起了眼:“有個道理你興許不懂,女孩家性子愈是倔,便愈能勾起男子的意興,不過左右今日你也會曉得了。”
“既然如此,我已不可能逃了,可好歹你我同窗一場,總該叫我死個明白。”
他皺皺眉:“你想到哪裡去了?”
“不必計較這說辭,總歸你想做的事與叫我去死並無差別。”她冷冷抬起眼來,“隻是在那之前,我尚有一樁事想不通。”
衛洵望著跟前玉石般毫無所動的冷淡人兒,似乎嘆息了一聲:“你問。”
“豫王妃究竟何故落胎?我有眼睛,辨得清真假,她並非是裝。”
他聞言垂了眼蹙起眉來。照原計劃,姚疏桐那出自然是作假的,她可還得來這後山,作為他與納蘭崢“暗中私會”的見證人,以此坐實兩人關系呢。隻是他方才得到消息,稱姚疏桐當真落了胎,怕來不了了。
這一點他也未能想通,且對後事隱隱有些擔憂。
他張了張嘴剛要答,忽見納蘭崢大退一步跳上了廊下的美人靠,手心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極其尖細的鎏金點翠簪,竟直直向著自己的脖子,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
他霎時明白過來,她從未曾有想不通的事,不過抓住了他眼下心底難解的困惑,以此叫他有了一剎的晃神,好趁機退到他一臂夠不著的高處,對他以死相逼!
攻心之計。
衛洵欲上前阻止,靴尖一抬卻見那簪子也跟著入了一分肉。血珠子立刻淌了下來,納蘭崢卻連眉頭都沒皺一皺,就那麼筆筆挺地立在美人靠上。
身後飄來的綿密雨絲覆上了她的背脊,連帶也浸湿脖子上那一點新鮮的傷口。
她的臉很快便白了。
衛洵卻是當真沒敢再動。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家,在這般力量懸殊的情形下,竟能保持如此清醒的頭腦,且絲毫不吝惜自己,說刺就刺了下去,又叫他怎能不忌憚。
她性子裡確有幾分貞烈,不是沒可能下得去手。是他太小瞧她了。
納蘭崢腦袋發暈,咬了咬舌頭才勉強未昏過去。她渾身緊繃,穩穩當當將簪子刺在那裡,盯著衛洵道:“前些日子先生方才講過,這個位置,一旦入肉半寸,人的血都會在瞬間流個幹淨……你不如算算,眼下還餘幾分。”她說著笑了一聲,“當然,你也可以試著阻止我,便看誰的手更快了!”
她這話說得不錯。倘使她刺的是別處,以衛洵的身手完全有把握攔得下來,可她偏偏一點不差地選中了那個位置,選中了那條要命的頸動脈。一旦那條動脈破了,便是大羅神仙也難將她救回。而她的簪子,離那裡已不剩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