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嬤嬤便借由替她回絕了,又與她說:“四小姐做得不錯,二小姐的親事有太孫看著,您放心便是。”
這話裡頭自然有話。
前頭謝氏打了許久淮安顧家的主意,卻是未能撥響這如意算盤,後又因湛明珩三不五時地差人來提醒,說府上二小姐年已及笄還未許配人家,話裡話外似預備插手她的親事,隻得忙不迭換了路子。
這不,出路太好的太孫要阻撓,出路太差的她又不忍心。左思右想隻得再尋交好的杜家幫忙,湊個過得去又不惹眼的。碰巧杜才齡那任涼州知州的長兄正妻亡故三年,如今恰要新添繼室,便說通了這樁親事。
杜知州杜才寅年二十八,任從五品的地方父母官,身份背景倒也不差。隻是涼州那地界復雜,一面是富庶的西北商埠重鎮,一面是毗鄰北疆異族的軍事要塞。在那裡當差,肥水不少,日子不差,卻得小心腦袋。
太孫很滿意這樁親事,默許了,納蘭崢就猜那杜才寅大約不是什麼好人。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使湛明珩真想針對納蘭沁,她逃到涼州又有什麼用呢。
偏生陛下允了太孫處置此事,謝皇後亦是無能為力,謝氏求天不應求地不靈,隻覺能將女兒交給杜才寅託庇都算好的了。畢竟她那倔女兒至今連個錯也不願認,皇家不肯松口是情有可原的。
如是這般從年前籌備至年後,兩家人擇個了二月末旬的吉日作為婚期。隻是涼州距京城路途遙遠,男方沒可能在大婚當日來魏國公府親迎,因而是納蘭沁及早去了涼州,先且安頓在了當地的新府。
此去涼州,納蘭遠身為大家長自然缺席不得,否則便太失了國公府顏面。謝氏及已嫁作人婦的納蘭汀也一道陪同,謝家那邊亦派了納蘭沁的表兄表嫂充場子,作全了禮數。納蘭涓與納蘭崢則不好拋頭露臉,便連二姐夫的面都沒見著。
魏國公府的嫡小姐,這般嬌貴的出身卻遠嫁外省,此後天南海北難得娘家護佑。納蘭沁這下場,不能不說已夠慘的了。當然,或許還有更慘的等著她。
二月末旬,一家子啟程離京的次日,納蘭崢在閨房安安分分做女紅,忽聽下人傳話,說公儀府派了人來,懇請她上門走一趟。她一頭霧水之下帶了岫玉與綠松出桃華居,卻見候在正堂的人是顧池生。
當然,胡氏也在場,否則他這來訪便太不合規矩了。
納蘭崢步至門檻腳下一滯。顧池生顯然也有些拘謹,卻是神色匆忙,似顧不得許多,不過一頓便向她頷首示意。
胡氏解釋道:“崢姐兒,這位顧大人此番是替公儀老夫人來請的你,至於那緣由,你便聽顧大人講罷。”
顧池生就向胡氏也頷了頷首,繼而看向納蘭崢:“納蘭小姐……”他道出這稱呼後頓了頓,“顧某冒昧前來,還請見諒。實在是老太太病得糊塗了,偏說您像極了她的孫女。顧某見老太太不久人世,惦念孫女,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顧某去一趟公儀府?便當行個善事,替老太太了了這心願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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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哪能不應呢,前世的祖母待她極好,與胡氏不一樣,那是真正不圖他物,將她擱在心尖兒上疼的人。倘使到了此刻她還要顧忌顧池生,顧忌自個兒的身份,那就太自私了。
她一路沉默著入了公儀府,過垂花門進內院,到了公儀老太太何氏院內的正房,一眼瞧見那紫檀松壽齊天架子床沉穩端正,其上浮雕精致,交錯盤結,正是她前世幼年常往裡鑽的塌子。
屋裡頭簇滿了人,公儀歇與季氏站在老太太塌前,後邊是聞訊趕來的小輩們。顧池生先納蘭崢一步進門,緊了步子上前拱手道:“老師,學生將納蘭小姐請來了。”
眾人聞言齊齊回過身來,看向扶著槅扇的納蘭崢。小姑娘匆匆趕至,有些許湿氣落在她雪色的狐裘領上。倒春寒的天,凍得她白皙嬌嫩的臉微微透紅。
她站在那裡,看起來竟有幾分不合道理的近鄉情怯。
公儀歇尚不及換下朝服,想是方才從宮中趕回,他的目光先落向納蘭崢緊扣著門框的手,繼而才上移瞧她的臉容。
那目光太銳利了,竟叫納蘭崢心下一跳,隨之垂下眼去,端正姿態福身道:“魏國公府納蘭崢見過公儀閣老,公儀夫人。”
公儀歇這才打消了審視,向她點點頭沉聲道:“納蘭小姐沿途辛苦。”
他說話的音色比當年更厚重了,甚至因上了年紀,聽來有些渾濁。
闊別十三年,曾經的父親與她道一句辛苦。
納蘭崢垂眼搖頭示意不礙,又聽季氏道:“納蘭小姐,勞煩你走這趟。想來池生都與你說了,你到塌前來吧。”
眾人俱都瞧著她,心道小姑娘的容貌與四小姐無半分相似,老太太果真病得糊塗了。隻是老人家的臨終遺願,他們做小輩的哪有不成全的道理,得虧納蘭小姐心善,才肯聽了那荒唐的請求來這一趟,假作個已故十三年之久的人。
納蘭崢聽了季氏的話走上前去。
倘使她未記錯,槅扇離床榻籠統二十八步。從前祖母練她的儀態,她便計算著步子走這段路,非得將每一腳的大小挪得一寸不差才行。
這短短二十八步,還與從前一樣漫長難熬。
她垂眼走到塌前,就見何氏枕著藥枕,那雙毫無神採的眼眯縫著,似乎就快要闔上了。滿頭的銀絲襯得她面白如紙。
有人說了一句:“老太太,您瞧,四小姐來了。”
何氏聞言竟睜開了眼,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忽然伸手攥住了納蘭崢的袖口:“珠姐兒來了?”
她的手微微顫抖。納蘭崢見狀鼻頭立刻便酸了。
眾人讓開一些位置,她便順著何氏在塌邊坐下,反握了那隻幹瘦枯槁的手說:“祖母,是我……我來了。”
何氏笑起來,伸出另一隻手輕拍幾下她的手背,一面與眾人道:“你們瞧,我說什麼來著,是珠姐兒沒得錯吧?”
眾人忙應承她。
她就繼續瞧納蘭崢:“珠姐兒,這些年……你可曾記恨祖母?”
納蘭崢喉間一哽,強忍酸楚搖頭答道:“祖母,珠兒哪裡會記恨您的。”
何氏笑著嘆口氣:“你說好端端的,祖母過什麼壽辰呢?倘使祖母早些去了,又怎會害得你年紀輕輕便遭了那等禍事?”
“祖母,您這是說的什麼話。”納蘭崢吸一口氣,將眼眶裡的淚生生逼退回去,“命裡有時終須有,那是珠兒的命,珠兒這些年記掛您還來不及,何來怨您的理!祖母的七十大壽珠兒錯過了,如今就盼著吃您八十大壽的壽面呢。”
季氏聞言盯著納蘭崢的頭頂心,神情幾分錯愕。震驚太過,她險些便要出言詢問納蘭崢何以知曉得這般清楚,虧得被公儀歇一個眼色止住了。
老人家話說多了便要氣喘,歇了下才道:“你這小饞貓,怕盼不著咯……!”說罷將手慢慢伸回,摘下腕間那隻成色上佳的翡翠玉镯來,“這镯子祖母套了大半輩子……你好好戴著,日後也好免些災禍……”
她說著便要將镯子遞過來,卻實在氣盡,半晌近不得分毫,納蘭崢見狀忙去接,點頭道:“祖母,珠兒會顧好自己的。”
何氏的**已十分費力了,勉強道:“你是顧不好自己的……總得有個人顧著你,祖母才安心……珠姐兒的親事可有著落了?”
她這最後一問向的公儀歇與季氏,隻是國公府小姐的親事哪是兩人好答的,四下便沉默了。何氏似乎有些不高興,手指著他們說不上話來。
納蘭崢這時候哪敢叫她氣急,忙攥握了她的手道:“祖母,珠兒的婚嫁事宜都已安排妥當了,您就安心罷!”
何氏才和緩了些:“你與祖母說說,是哪門哪戶的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照著那六禮來,明媒正娶的?”
“是……是很好的人家,必然要將珠兒風風光光明媒正娶了去的。”
她結巴了下,如是含糊答了。何氏點點頭,似說不動話了,便又拍撫起她的手背來,隻是這一下下的卻是愈發輕緩了。
納蘭崢僵坐在床榻邊絲毫不敢動,眼見她似要沉沉閉過眼去,忍不住急聲道:“祖母!”
話音剛落,那枯瘦的手便直直垂了下去,“咚”一聲敲在了床沿。
滿屋的人齊齊哀慟出聲,女眷涕淚不止,隻納蘭崢臉色發白地死命咬著下唇,一聲不響。
接下來便沒有她的事了。
納蘭崢想將那翡翠玉镯還回,卻見季氏注視著自己的眉眼,許久都未伸手接過,最後隻道:“如此便是駁了老太太的臨終心意,你這女孩與珠姐兒有緣,且收著吧。”
屋裡頭一團亂,難免禮數不周些,季氏沒法在這節骨眼親身送她出府,便叫幾名丫鬟代勞,又與她示歉。
她搖頭推辭了,孤身往外走去,隻是甫一步出何氏的院子便落了滿面的淚花。
候在那處的岫玉與綠松嚇了一跳,忙問她可是出了什麼岔子。她哪裡答得上來,隻顧著拿絹帕拭淚,卻不意這淚愈攢愈滿,竟是如何也揩不完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兩名丫鬟回頭瞧見來人,忙頷首行禮:“奴婢見過顧大人。”
顧池生的目光在納蘭崢微微顫抖的窄肩一落,很快便移開,與兩人道:“我想與納蘭小姐單獨說幾句話,就在前頭不遠的湖心亭,你二人可在此處瞧著。”
雖說此地視野寬闊,確能將湖心亭那頭情狀瞧得清楚,岫玉卻仍面露難色:“四小姐?”
納蘭崢已稍許平復,朝她擺手道:“我隨顧大人去去便回。”說罷當先向湖心亭步去。
岫玉耷拉著眉瞧著兩人遠走的背影,低聲與綠松道:“這裡有我看著,你快些通報外頭車夫,請他將此間情狀告知太孫。”
綠松遲疑一下,最終在顧大人與太孫間……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太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