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池生跟在納蘭崢身後,幾次伸出手去,卻幾次都在離她背脊咫尺之處頓住,到底什麼也沒做。
直到她在湖心亭的石桌旁停下,他才動了動喉結艱澀道:“我方才已與老師及師母作了解釋,稱你與老太太講的那些,都是前頭我向你說明了的,你……不必憂心。”
納蘭崢聞言有些僵硬地回過身來,看著他說:“謝謝你……池生。”
完了便陷入沉默,卻是良久後兩人同時張口。顧池生就停下來,示意她先說。
納蘭崢這才苦笑道:“……對不住。”
顧池生卻像知道她想說什麼:“你不曾虧欠了誰,師母也好,老太太也罷,你隱瞞了身份都是對的。”
這般怪力亂神之事,豈可隨便與人說道?莫說未必有人信,便信了也一時難以接受,恐將她視作了異類。他花了足足四月,至今仍覺恍似身在夢中,寢食都難以安寧。更不必說如何氏與季氏這般的婦人家,若她們知曉了真相,怎會不心緒大亂?怕是這平靜的日子自此都要被攪渾了吧。
他說罷見納蘭崢蹙著眉不說話,便知她心內仍在自責,繼續道:“老太太如今也算了了心願,至於師母……不告訴她,才是為她好。你如今身份不同,已不可能回到公儀府,即便叫她知道又如何?多不過存個念想,曉得你還好好活著,除此之外則百害無一利。朝堂之事……”他說及此默了默,“你總歸也在太孫處有所聽聞。”
納蘭崢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這些年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公儀家與納蘭家關系平淡,不單是文臣武將的由頭,實則也與政治立場脫不了幹系。就譬如針對北疆異族及河西商貿,公儀歇與納蘭遠便是持了截然相反的政見。
婦人家本不會摻和朝堂之事,可倘使季氏曉得了納蘭崢身份,來日兩家人利益衝突時,她又當如何左右為難,心生痛苦?
顧池生繼續說:“還有老師處,你須得小心,萬不可暴露了自己。”
納蘭崢聞言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你既是活著,便知曉後來的事,必然怨恨老師未曾替你伸冤做主。我亦心有不解,早些年屢屢與老師言及此事卻都無果。在查清此事利害關系前,你不可叫老師知曉你的身份,否則恐不利於你。”他說到這裡停下來,“對不住,當年是我沒護好你……”
“你那時不過八歲,又能做得什麼?倘使父親有心隱瞞我的死因,就不會給人透露分毫,你便查破了頭也查不出究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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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的確不假。他猜到她的死或許涉及了某些政治利益,才叫老師默不發聲,卻奈何那些線索皆被處理幹淨,根本無從查起。
他當年真的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張嘴似想問什麼,納蘭崢卻像知道他的心思,搖搖頭打斷了:“池生,此事你不要再管。父親忌諱這些,你不必為了個死人得罪於他,累及仕途。總歸我如今過得很好。”
顧池生苦笑一下:“你倘使當真不在意了,六年前又何必冒險再入那園子?”
她被問得一噎,隻好道:“六年前是我心有執念,如今既從你口中得知父親態度,想來此事必然牽扯甚大。倘使挖掘下去,害了公儀府,害了母親可怎麼是好?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不查了,也不想知曉真相了。池生……”
她抬起頭來,直直瞧著他,一直望進了他的眼底:“我不是公儀珠了。”
☆、第42章 裝病
此句一語雙關,顧池生怎會聽不明白,她分明是勸他莫再執著舊事了,不論他存了什麼心思。
他有些艱難地點了點頭,最終雲淡風輕般笑道:“你是誰都好,十三年前我視你如姐,十三年後亦復如是。”
納蘭崢聞言默了許久才道:“祖母的後事必不會疏漏,你若得空,還替我多顧著些母親。池生,官場險惡,仕途艱難,你萬不可因誰走了歪路。我聽聞你表字‘照庭’,你當如此名,做一位方正賢良,光風霽月的好官。你我再見,我便是魏國公府的納蘭崢,仍喊你一聲‘顧大人’,今日之言,言盡今日……保重。”
……
納蘭崢與顧池生別過後便走了。照大穆禮俗,逢喪事人家,客不宜由正門出,幾名丫鬟就帶她走了偏門。
那偏門藏得深,拐七繞八方至,她對此路不大有印象了,就一步步跟著。原本倒也沒什麼,卻是步出遊廊恰見一角玄色氅衣自偏門檐柱拂過,似有人先她一步從此離開了。
氅衣像男式的,被風卷起時,隱約帶了股淡淡的燻香氣味。
她不免心生奇怪。她算個例外,可旁的來客便是要吊唁,也不該趕得如此快吧。因而走出偏門就往那巷子口望了一眼,卻隻及瞧見烏墨色馬車疾馳而出,轉瞬消失無蹤。
她皺了皺鼻子,停下步子,復又回過身去,看了一眼門邊的木制檐柱。帶路的丫鬟瞧見她這眼色,忙頷首道:“納蘭小姐,這檐柱是楠木制的,雖時日久了,卻總有股幽香。”她說罷似覺自己多言了,腦袋復又低了些,埋首的神色幾分不安。
這丫鬟如何知曉她心內疑問?或許她不過覺得檐柱好看,才回頭多瞧一眼罷了。
納蘭崢便順勢笑起來:“是了,楠木天然幽香,倒有股清淡的藥氣,叫人聞著十分舒心。不愧是閣老家的門面,簡中有細。”說罷便不再停頓,回身踏上了馬車。
待到馬車轆轆駛出街巷,她才叫綠松問外頭車夫,可有瞧見方才那男子面目。卻聽車夫答,對方鬥篷連帽,未曾露出臉容。
她便再問身旁的岫玉:“你在宮中待了不少年頭,想必對燻香曉得多些,可知方才那股氣味是何物?”
岫玉回憶一下,說:“論制香,當是妤公主最在行,奴婢曉得不多,嗅著應是蟬蠶香。這種燻香在唐時曾稱‘瑞龍腦’,是外使來朝所獻貢品。從前倒名貴,隻是如今卻算不得如何罕見,宮裡頭的妃嫔們常用,太孫殿下那裡也有。”
納蘭崢聞言點點頭沒有說話。既是從妃嫔到皇子皇孫都用的香,就沒什麼特殊的了。
岫玉瞧見她這神色就說:“四小姐,您不必多想,如公儀閣老這般身份的人,與宮裡人有所往來實屬正常。您若覺得蹊蹺,回頭奴婢與太孫殿下稟明便是了。”
她點點頭:“原本是沒什麼的,隻是方才那丫鬟的反應叫我覺得奇怪。不過這些事我不大懂,倘使你以為必要便與他講,沒必要就不打擾他了。臨近結業,他在書院大約也忙。”
岫玉“哎”著應一聲,心道殿下連您一頓膳食吃了幾口都覺有必要回稟,那您心裡頭奇怪的事,哪能不一五一十地說呢?還有這句稱殿下忙的,可謂體貼入微的話,她也一定要原封不動報回去。
方思及此,車夫忽地“籲”一聲勒停了馬車,回頭向裡道:“四小姐,來了名錦衣衛打扮的男子,攔下了咱們。”
納蘭崢一愣,便聽外頭有人中氣十足道:“屬下冒昧攔車,還請納蘭小姐見諒。實在是太孫殿下病得糊塗了,在那宮外別苑臥床不起。屬下心有不忍,這才來問您一句,可能隨屬下走一趟?便當行個善事,望一望殿下吧。”
納蘭崢:“……”
這話怎麼聽怎麼耳熟,可不正套用了顧池生前頭請她去公儀府時用的說辭嗎?這些平素端得嚴肅刻板的錦衣衛,到了湛明珩手底下幹事,竟也這般油腔滑調了。
實則納蘭崢是曉得的,自打岫玉來府,湛明珩便對她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她對此始終未有發聲,隻覺他心思不壞,若這般能叫他安心便由他去,總歸她也無甚秘密,且被松山寺那一遭害過後的確時常心有餘悸,如此於她也好。
可他這回卻是過分了。
他那體格能輕易病了,還病得臥床不起?她信他才有鬼。
她當然不肯去,可那名錦衣衛卻哭喪著臉說,倘使請不到她,他亦無顏回去復命,隻好拔劍自刎了。
說罷真就拔劍橫在了脖子上。
納蘭崢哀嘆一聲,叫車夫換道了。她能怎麼辦呢,她學過兵法的,這是個陽謀啊。
……
私苑建在城東,與雲戎書院處的交兒胡同離得近,納蘭崢原本還道是座金碧輝煌堪比東宮的府邸,因而瞧見簡樸的雙扇宅門時險些以為來錯了地。
入內才從細微處察出銀錢的痕跡。與北地一般門戶的建築不同,此處有股江南園林的風味,廊橋水榭,奇花珍木,頗俱詩情畫意。掇山疊石嶙峋多姿,鏤雕花窗玲瓏細致。
納蘭崢這才信了,那一件件的大家手筆,果真是皇太孫的規制。敢情外頭低調的門面隻是個幌子。
有婢子在前頭領路,她眼見越走越深,似是往臥房去了,就說:“這位姐姐,我既是來了,太孫殿下也不必費神‘臥床不起’了,勞煩您領我去堂屋,我在那裡等他便是。”
那婢子卻隻是說:“納蘭小姐,奴婢領的這路便是太孫殿下吩咐的,還請您多見諒。”
她不好為難下人,隻得憋著口氣去了。
成罷,就看看他是如何的病入膏肓了!
推門入屋便嗅見一股十分濃鬱的藥香,納蘭崢心內哭笑不得,心道這戲做得夠足。越過幾盞屏風,走到湛明珩榻前一看更覺了不得。他似乎睡著了,眉頭微蹙,面色潮紅,當真一副染了風寒的模樣。
她嘆口氣,福身行禮:“見過太孫殿下。”卻見湛明珩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
她咬咬牙,回身與候在一旁的兩名婢子嚴肅道:“你二人是如何伺候的,殿下病成這副模樣,竟都無人洗個帕子來?”
湛明珩聞言將一隻眼眯開了一條縫,想去瞅她,卻見她似有所覺地回過頭來,隻得復又閉上。
納蘭崢就盯著他的臉繼續說:“看這模樣,帕子是不管用的了,你二人去取些碎冰來,我親自‘照料’殿下。”
兩名婢子領命去了,片刻便將數個裹了碎冰的紗布包裝在木桶裡頭提來了,又提醒她:“納蘭小姐,碎冰寒得很,您小心著手,捏了這頭的布條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