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是被湛明珩刻意斥退了的,原本不過想與她靜悄悄獨處一番,眼下喝了這羹湯才真覺自個兒的主意真真妙至巔峰。
倘使那些個礙手礙腳的婢子在,他如何能得這等待遇。他暗暗點點頭,找準了同她共食的好路子,預備日後都得這般的來。
兩人吃得差不多了,湛明珩才說起旁的話:“你府上長輩除卻老夫人盡去了涼州,近日倘使有什麼岔子便第一時刻知會於我。”
“能有什麼岔子的。”納蘭崢抬起頭來,既是聽他提及了這樁事,便問,“說來我倒不大清楚,那杜知州究竟是怎麼個人物?”
湛明珩冷笑一聲:“十二年前進士出身,過後不久犯了些不大幹淨的事,因而配去涼州為官。”
“不大幹淨的事?”
他一時沒答,噎了半晌才道:“你好奇這些做什麼,與女人逃不開就是了。依我瞧,那些個‘之乎者也’的多表裡不一。”
他這莫非是在暗示顧池生,指桑罵槐了?納蘭崢倒想替顧池生及這天下讀書人喊冤,可他提起“女人”二字,想來必是曖昧之事,她就不好厚著臉皮多說了。
湛明珩又道:“杜才寅第一門妻室是涼州人士,卻三年前好端端不知怎得去了,誰知她是怎麼死的。總之此人絕非良善之輩,表面功夫倒做得全,竟三年不曾再娶,可往裡一打探,卻是沒少去那煙花巷柳之地。”
“杜家有如此嫡子落在外頭,真真令家族蒙羞。隻是這般作為的地方父母官,朝廷竟不管嗎?”
“對方女子身份低,家中人拿了銀錢了事,也不伸冤報官,朝廷又說得什麼?倘使連個知州的家務事都得一件件清算,哪裡還管得過來。左右他沒犯旁的事,倘使犯了,自然連皮帶骨抽幹淨。”
納蘭崢點點頭,嘆口氣不說話了。
湛明珩見她如此,覷她一眼道:“怎得,你這還未做太孫妃,便就愁起了民生疾苦?”
她一噎:“與你說話真是愈發好不過三句的了!”
湛明珩隻得咳一聲,斂了色說正經的:“再有,我雖未曾與你說過,但須知你二姐生性傲慢,至今不肯低頭認錯,難保將來不會受有心人撺掇。便不是因了你,我身為太孫也不可能放過她。隻是你且放心,不會殃及了魏國公府。”
他叫她多過了幾月舒坦日子,等的便是她一朝出嫁,好與魏國公府淡漠了關系,如此便可少些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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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又繼續交代:“最後,下回倘使再與公儀府有所牽扯,莫再獨來獨往,我陪你一道去。你這六年前去一趟落了水,六年後去一趟又是這副模樣,我看那地方便是與你犯了衝的!”
納蘭崢撇撇嘴:“不會有下次的了。”
湛明珩羅裡吧嗦交代完了,眼見天色已近黃昏,便差人將納蘭崢送回魏國公府去,待她走了才喊來早便辦完了事候在外頭的湛允。
湛允見過他,呈上疊信報道:“主子,屬下已查清了,公儀珠此人為公儀閣老嫡四女,十三年前公儀老夫人六十壽辰那日落了湖,香消玉殒了。時年十五及笄,此前未曾有過婚配。要說與納蘭小姐的幹系,怕就是這位公儀小姐故去當夜恰是納蘭小姐的生辰,再者便是六年前,納蘭小姐與其落過同一片湖。興許因了這些,公儀老夫人彌留之際才錯認了孫女……”
他說完稍稍一頓。湛明珩瞥他一眼:“支支吾吾的做什麼,說。”
湛允就撓撓頭道:“還有樁小道消息,據說這位公儀小姐曾得陛下青眼,倘使沒有那樁意外,或是要成為太子繼妃的。”
湛明珩聽到這裡就蹙起了眉頭:“你是說,皇祖父本有意賜婚,而這位公儀小姐卻在那之前十分恰好地……落湖死了?”
☆、第44章 陪寢
過幾日,納蘭沁婚事了結,謝氏如期歸了府,卻是不見納蘭遠的蹤影。納蘭崢心生疑惑便去詢問母親。然謝氏對此竟一副諱莫如深的態度,隻暗示說是政務在身,恐要遲些時日才得回京。
涼州屬陝西都司,恰在父親的右軍都督府管轄之內,倘使那處出事,他身為都督自然責無旁貸。隻是納蘭崢有些奇怪,父親此番本因私務去到涼州,怎會如此恰巧便碰上了公事須處置?
她心裡頭不安,暗自考慮了一整日隻思及一種可能:北域出事了。
是了,唯獨軍情緊急,刻不容緩,才可能造成這般不及回返的匆忙局面。且看母親如此不願聲張的態度,必然是得了父親交代才封口的,因而恐怕還非一般的小打小鬧。
她入夜後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大穆兩大心腹之患,一為北域羯族,二為西域狄族,所謂建朝以來邊關動蕩多意指此二,因而朝中素有“羯狄之禍”的說法。
父親的右軍都督府管轄之地又偏靠近此二異族,一旦興起戰事,可說首當其衝。
她心內難安便披衣起身,支起了窗子,眼望著院中那樹禾雀發呆。這禾雀花是前不久從南邊移栽來的,臨近清明,團簇吊掛,繁盛錯落,被月色襯得極好看。隻是她卻沒那賞花的興致。
當值的藍田迷迷糊糊醒來,見此一幕嚇了一跳,忙給她再添了件袄子,問她:“小姐可是有心事?莫不如說與奴婢聽罷。”
納蘭崢心道這些事與她說也不管用啊,就回頭道:“睡不著起身走走,你回去歇著吧。”
“小姐不睡,奴婢哪有歇著的理……”她說及此忽望著那支起的窗子倒吸一口涼氣,一聲驚叫生生憋在喉嚨底,溢出點破碎的咿呀。
納蘭崢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回身去望窗子,一眼瞧見那翻身躍向裡屋的人,瞳仁立刻瞪大了。
隻見湛明珩一個瀟灑落地,繼而給藍田使了個“出去看門”的眼色。
納蘭崢哭笑不得地盯著他,卻終歸猜到他的來意,便向尚且愣在原地的藍田點點頭,示意她聽從太孫安排。
湛明珩見狀回頭去闔窗子,納蘭崢則移步關緊房門。做完這些兩人對視一眼,俱都心內一陣奇異。
他們這是做什麼,好像哪裡怪怪的。
湛明珩尷尬地清清嗓子,低聲道:“你倒曉得我要來,及早留了窗?”
納蘭崢剜他一眼:“就自作多情罷你!”
她的腿腳早已好全,鳳嬤嬤自然不必在近旁守著,夜間睡到了偏房去,因而還不至於一點點動靜便驚擾了她。當然,兩人謹記上回教訓,說話都小心翼翼的。
湛明珩在她屋內那五開光炫紋坐墩上不請自坐了,還十分熟絡地給自己斟了杯茶。隻是三更半夜哪來的熱茶,納蘭崢也怕惹來了人,不好給他換,便由他喝涼的了。
他一杯涼茶下腹才說:“曉得你必然胡思亂想睡不安穩,才來與你說一聲,你父親那邊暫無大礙。”
納蘭崢走到那黃花梨翹頭案邊跟著坐了,抓著他措辭裡的“暫”字,心頭便是一緊:“你與我說實話,可是邊關要起戰事了?”
湛明珩便是曉得她對這些直覺敏銳,必能猜得一二,才會深夜跑這一趟,聞言默了默道:“暫且還是商事。你父親身在涼州時意外發現了一支偽裝成漢人的羯族商隊,順藤摸瓜查探了才知並非偶然,這等偷天換日的把戲竟是由來已久了。建朝以來,為防羯商入境,擾我商貿,北域素是閉關不開,可羯人並非安分的主,難得休戰了這許多年,如今又是手痒了。”
納蘭崢點點頭道:“如此說來,這些羯人必然不是地方商戶,而是經王庭授意的。且偶有偽裝成漢人蒙混過關的還不稀奇,既是由來已久,定是邊關出了岔子了。若不徹查,來日必成大患。”
雲戎書院的授課先生偶有論及這些,湛明珩因此並不意外她如此一針見血的反應,伸手給她攏了下衣襟笑道:“你搶了我的話,還叫我說什麼?”
納蘭崢依著他的動作垂眼一瞧,這才發覺自個兒起身匆忙,未曾理好衣襟,竟不知何時開了道縫。她頓時一僵,往後躲去:“我不插嘴了,你說就是!”
湛明珩卻覺自己這舉動不可謂不君子啊,倘使此刻身在屋內的換個人,怎會是這般情狀?
不過太孫殿下可能忘了,世間敢且能如此闖納蘭崢閨房的本沒有別人,因而這假設從起始便是不成立的。
他黑了臉,心道早知便不替她攏,還能趁燭火正濃多瞄幾眼:“你再躲一下,我便不說了。”
這般孩童心性,納蘭崢怎會不惱?卻奈何那要緊消息掌握在他手裡頭,她不得與他作對,就耐著性子靠回去些,示意他講,又隨手也斟了杯茶,企圖消消火。
湛明珩卻一把奪過那杯盞,肅著臉道:“這涼茶也是你那身板喝得起的?別又成了藥罐子!”
她撇撇嘴。好了,她渴著還不行嗎?
湛明珩這才肯繼續往下說:“於域外異族而言,軍商是不分家的,商事輕易便能挑起戰事。何況此事牽涉羯族王庭,本就是羯人預備開戰的信號,因而免不得打上一仗。你父親及早察知敵情,當記大功一件,原本該歸京商議重整後再出徵。隻是如你所說,此事背後淵源甚深,來回折返恐錯失查探良機,因而皇祖父命你父親暫且滯留涼州,必要時直接動作。如今兵部已下達了調兵令,你父親此番充任甘肅總兵,掛印稱‘平羯將軍’,另外,皇祖父將再遣一員武將前往涼州協助。”
納蘭崢想了想道:“難不成是……?”
湛明珩看她這眼色便知她猜對了,點頭道:“是忠義伯衛馮秋不錯。早年邊關動蕩,戰事不斷,衛伯爺屢次掛印出徵,衝鋒陷陣,曾以三千精騎退羯人百裡,叫其不得近我關門半步。如此沙場經驗,是為不可多得之輔將,對你父親十分有助益。”
納蘭崢發現湛明珩提及忠義伯時,要比講起旁的文官武將來多幾分尊敬。這一點倒挺難得,畢竟他平素都是目無餘子的。
他前頭不動衛洵,實則多是顧忌著這位國之良將吧。
忠義伯早年的英勇事跡,納蘭崢也略有耳聞。心道照如此功勳,此番便由他掛印,父親輔佐,也是沒得話可講的。隻是她猜,父親年前方才升任,官位尚未坐穩,天子爺是有意叫他記一功回來,才作了如此安排。
湛明珩見她出神,還道她是思及衛洵,心內不安,便說:“你莫擔心,小輩的恩怨牽扯不到他們。況且國事前頭,豈可容得兒女私情左右大局?”
納蘭崢回過神來,剜他一眼嗔怪道:“敢情在你眼裡,我便是這般小家子氣,這般不識大體?不用你說我也曉得的!”
湛明珩笑一聲,伸手捏了把她那白嫩滑手的臉:“是我考慮欠周,準太孫妃嘛,自然要比一般的閨閣小姐大氣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