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覺到卓乙琅的目光,並不回望,隻噙著笑夾起一塊棗泥酥餅,與隔席的公儀歇道:“公儀閣老,這棗泥酥餅色澤金黃,外皮酥松,看來滋味不錯。”
文官女眷不夠格出席這等場面,因而他與公儀歇間未有隔人,說話很便宜。
隻是誰人不知,公儀閣老是個愛得罪人的性子,平日與身為次輔的秦閣老政見不一時,素來直來直往與其嗆聲。兩人一道忠君事主之餘,少有私下的和睦。秦祐主動與公儀歇搭腔的情形倒真不常見。
公儀歇卻也千年難得一回地笑了,一樣夾起一塊棗泥酥餅道:“棗泥在內,夾散了吃恐怕露餡,既是小巧,不如一口了了。”說著便放進了嘴裡。
秦祐點點頭:“公儀閣老所言甚是。”也同樣放進了嘴裡。
兩位閣老和和美美談論吃食的場面著實詭異,納蘭崢卻不免暗嘆,論起心計,不能不說多是文官更勝一籌。瞧這暗語說的,一塊棗泥酥餅竟也有如此文章可做。
實則說白了,方才那番話的意思是——
秦閣老說,公儀閣老,你我二人此刻握手言和吧。公儀閣老則接,此刻若不言和,豈不叫外人笑話,趁機鑽空挑撥了去,自當如此。
卓乙琅扯了下嘴角,便不再看秦祐了,目光掠過公儀歇後轉了一圈,換了個人注視:“乙琅聽聞,朝中最年輕有為的狀元郎也位列席間,可是這一位了?”
顧池生擱下酒盞,抬起頭來,氣定神闲地答:“下官三年前幸得今上欽點,故有今之作為,卓世子謬贊。”
卓乙琅就等著顧池生中套,沒臉沒皮說一句“正是下官”,卻不想這番說辭不卑不亢,竟是滴水不漏。他看顧池生的眼色深了些,隻是不過一眼,便又笑得花枝亂顫起來:“顧郎中好相貌,好口才,我心慕之!”
湛明珩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雖然這姓卓的對他“我心慕之”的時候,他幾欲作嘔,可他這般轉頭去慕顧池生了,他又不爽利了。
難不成顧池生與他當真是一個層次的,他家洄洄也時常如此左右搖擺?既是這樣,就叫他瞧瞧,他的好臣子預備如何拆招吧。
怕湛明珩此刻自己也未意識到,他能如此不慌不忙,還有闲心思及男女情愛,實則是下意識對顧池生暗含信心之故。
卓乙琅笑完就說到正題了:“乙琅來到中土後,得見不少名家墨寶,闲來無事也畫了一幅,想請驚才絕豔的顧郎中替我指點指點。”
說罷一個利落回身,便將手中畫卷“唰”一下展開,懸在了殿堂內的畫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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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卷一現,眾人無聲倒吸一口涼氣。湛明珩眯起眼來。
那畫中是一條龍,金粉濃墨,色彩瑰麗。卻是落陷泥潭,渾身浴血,掌牙盡斷,一副困頓哀鳴的姿態。
這幅畫,在場無人敢直視它超過三個數,更不必說卓乙琅這一句“指點指點”。
那根本是要將顧池生送上了斷頭臺去。
四面靜了一靜,顧池生微一停頓,隨即起身向卓乙琅頷了頷首,再繞過他步至殿中,一撩官袍跪下,向湛明珩拱手道:“懇請太孫殿下賜臣筆墨紙砚。”
湛明珩準了。
顧池生便請人在卓乙琅的畫架子旁復又搭了個畫架子,將宣紙懸掛其上,挽袖提筆,蘸墨按腕,落下大氣磅礴的一筆。
他抿唇不語,手起筆落,片刻便作一幅恢弘盛大的龍躍圖。與卓乙琅一模一樣的著色用調,一模一樣的山河背景,卻見那龍騰飛天際,不復窘態。
卓乙琅在一旁觀望著,嘴角笑意愈發地盛。
待畫成,顧池生才看向卓乙琅:“卓世子以畫問下官,下官便以畫答您,不知您是否滿意了。”
顯然卓乙琅是心服了,卻是嘴不肯服。他笑起來,竟問:“乙琅請顧郎中指點賜教,你以畫作答的確不錯,隻是還恕乙琅眼拙,竟是瞧不大明白。還請你詳說了來,此畫比之乙琅高於何處?”
顧池生沉默了。
卓乙琅眼見他答不出,便肆意在殿中踱來踱去,笑著瞧這一眾皇室子弟及文官武將:“顧郎中答不上來,在座各位可有能替他答的?”
已有人忍不住面露慍色了。這異族世子如此沒臉沒皮嗆聲刁難,實在叫他們為人臣子的難堪!他畫中所作之物,在場誰人不認得?隻是認得卻說不得。
朝堂水深,誰沒有那麼一二政敵。他們平日在市井巷口也須出言謹慎,更不必說此等宮宴場合。此番是替朝廷解難,答了卓乙琅的問題,卻恐怕得被有心人攥成把柄,來日劈頭蓋臉加一樁罪名,下個文字獄。
眾人並非就能受此折辱,可他們都是要腦袋的,因此一時陷入兩難,沒有一個能夠當機立斷,站起來當這出頭鳥。似乎人人都在躊躇,都在等旁人先發聲。
湛明珩的目光一遍遍掃過眾人的面孔,他的眼神,平靜而寒涼。
良久的死寂後,顧池生眉頭一蹙,背著隻手上前一步,隻是方及開口答話卻聽一個清麗女聲:“我來替顧郎中答。”
卓乙琅霍然回首。眾人亦齊齊向聲來處望去。
隻見那女子緩緩自席間起身,向上首太孫及在座眾人分別揖下一禮,繼而端著步子向殿中行來,竟是一套十分標準的宮廷儀態。
那娟紗金絲繡纏枝花長裙的裙裾隨著這動作微微擺動,她站在那裡,一雙澄澈的杏眼望向回首過來的卓乙琅。
她說:“魏國公府納蘭崢,願替卓世子解惑。卓世子所畫之物為龍,東漢智者許慎先生所著《說文解字》有言,龍,鱗蟲之長也,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長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您筆下所作,乃秋分之龍,顧郎中筆下則為春分之龍。”
她向他一笑:“顧郎中此畫,是為告訴您,龍困頓淺灘,不失其志,必有一日再起,翻覆雲海,騰飛天際。卓世子,身為大穆的臣民,我同樣望您記得——龍生而為龍,縱使一朝墜落淺灘,流離四海,裂骨斷掌……”
她說到這裡微微側身,一彎眼睛,望向上首一瞬不瞬緊盯著她的人,一字一頓道:“他依然是龍。”
☆、第47章 賜婚
自殿門至上首數幾十丈,相隔那麼長長的一路,她的眼底隻倒映了盡頭處冕服加身的他。就像那一瞬他眼神閃爍,卻根本未瞧見滿席眾人各異神情。
江河湖海,峰谷丘壑,天地浩渺裡隻看見她。
在座並非盡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們中亦有人心存傲骨,乃朝之根基,國之棟梁。他看得見,那些人隻是在躊躇。在私利與大義間躊躇,在小家與大國間躊躇。
他相信,倘使如此僵持下去,必會有人站起,至少方才顧池生便幾乎要答出口了。
可他們都在躊躇的時候,她第一個站了出來。今次她並非隻替顧池生解圍,而更多在於維護他,也維護他終將攥在手心的天下。
他是要替她感到驕傲的,就像現下席間有人汗顏埋首,有人激越涕淚。
似乎到得此刻,這些曾一度拼了老命要將自個兒閨女往他跟前送的臣子,才真正拿正眼瞧起了納蘭崢。
卓乙琅嘴角的笑意散了,一雙丹鳳眼微微眯起,也看著她。那眼神鋒銳,像要看透了什麼似的。隻是一剎過後,他復又笑起,擊著掌上前去:“中土文明博大精深,乙琅對納蘭小姐所言《說文解字》一書頗感興趣,不知過後可否相贈一沓抄本,以供觀摩?”
眾人心內皆湧起一股嫌惡。這異族世子,前一刻劍拔弩張,後一刻嬉皮笑臉,竟是顛三倒四,不知所謂,想一出便來一出!
納蘭崢被他瞧得低了頭,恭敬而平靜地道:“自然可以。”
她垂下的眼睫一掃一掃,卓乙琅忽像想起什麼似的望向上首:“珩珩,聖上前頭與我提及和親良策,彼時我隻道考慮一番,如今卻有了主意。莫不如也不必勞動公主們了,便叫這位納蘭小姐做了乙琅的世子妃,如何呢?”
納蘭崢心底一驚,將要抬眼卻記起湛明珩此前與她的交代。他說,不論宮宴如何情形,她都不要怕。
她因此逼迫自己死死埋首,狀若未聞。
反是前頭因納蘭崢所言激越涕淚的老臣一個眼刀子就朝卓乙琅殺了過去,大有“此乃本朝未來皇後,你這賊子休要肖想”之意,他悶聲道一句:“實在胡鬧!”
卓乙琅耳力極佳,聞言便朝聲來處看去,卻並不動怒,隨手揀出袖中一柄賦詩折扇,“啪”一聲展開了道:“和親確為良策不假,我都想好了,便請聖上冊封納蘭小姐為郡主,此番隨乙琅一道出關去,我西華自當以公主之禮相待。”說罷扇幾下風,頓了頓才繼續道,“珩珩,倘使你應了我此樁婚事,我西華願退居三百裡地,並承諾十年內絕不主動挑起與你大穆的戰事。”
此話一出,眾人俱是一片愕然。前頭直言“胡鬧”的老臣也閉口不說話了。
倘使一樁聯姻就可叫大穆得如此利益,換西境十年安寧,便這女子理該是本朝未來的皇後又如何?
皇後沒了可以再有,如此豐沃的條件卻是一旦錯失便再難尋回。如何取舍,自有考量。
納蘭崢掩在寬袖內的手攥成了拳,連指甲尖陷入了皮肉都毫無知覺。
湛明珩卻一言不發地望著卓乙琅,從頭至尾面無表情。
卓乙琅笑一聲,繼續道:“看似是不願應我了。那也無妨,倘使此樁婚事不成,還有法子任你二選其一。要麼,你大穆自此開關放我西華商人入境。要麼,也不必等秋日了,便如碩王爺所言,現下就將星牧野平原作你大穆與我西華首戰之地,如何呢?”
四下眾人再無可忍耐,多怒形於色。如此情狀仍未至哗然境地,已是他們修養極佳,百般克制。
卓乙琅卻繼續笑:“諸位不必這般瞧我,像要將我剜死了似的。我此番既入中土,便不曾想過活著回去。”他隨意丟了折扇,攤開手來,“我本孑然一身,任憑你們如何。隻是如此一來,我西華子民必將以身為刀俎,踏你大穆關門,破你大穆西境,斷你大穆基業,不死不休。”
納蘭崢閉起眼來。她想,到得此刻她終於明白卓乙琅請她來此是為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