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裡,湛明珩卻笑著開口了:“卓世子都如此說了,本宮理當應了你的。隻是十分不巧地,早在今晨本宮便已接下聖意,現恐無法違逆。”說罷給旁側侍從的公公使了個眼色。
那公公兜出一卷明黃的聖旨來,包括湛明珩在內的眾人見狀俱都齊齊跪伏於地。
傳旨公公疾走幾步,行至納蘭崢跟前才清了清嗓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魏國公之女納蘭崢,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嫻明毓德,含富澧蘭之風。靜正垂儀,動諧珩佩之和。朕躬聞之甚悅。今皇太孫行孝有嘉,穎才兼備,俊秀篤學,恪勤益懋,年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為成佳人之美,特將汝許配皇太孫為妃。婚儀諸禮,交禮部與欽天監監正共持,擇吉日完婚。布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
四面寂然,待他一字一句念至末文,納蘭崢雙手齊額,頷首接過聖旨,清晰而緩地道:“臣女納蘭崢,謝主隆恩。”說罷復行跪拜禮。
自湛明珩眼角餘光瞥去,但看她姿態端莊,神情肅穆,不見喜怒。
眾人這才陸陸續續起身,又看卓乙琅。聖上既開金口,必無可能收回成命,因而他們都在憂心這異族世子待當如何。卻見他早已沒了前頭唇槍舌劍的姿態,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眾人皆如瞧瘋子一般瞧著他。
卓乙琅笑得花枝亂顫,拿那柄折扇指著湛明珩道:“珩珩,不想我一番戲言,竟叫你如此勞師動眾!你也不想想,倘使我為個女子自甘退居三百裡,父王還不將我千刀萬剐了?”說罷繼續放聲大笑起來。
眾人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又聽他道:“好玩好玩,實在好玩!你們漢人當真一本正經得很!”
究竟是他們一本正經,還是他胡言亂語瘋癲錯亂?他是王庭的世子,如此言辭激烈之態,如此劍拔弩張之勢,竟說那不過戲言!
得虧太孫未曾應了他,否則豈不被當了那猴兒耍?
納蘭崢估計清和殿內此刻欲群起而攻之的並不在少數,甚至連文臣都忍不住要踢腿挽袖了。可她卻在想,卓乙琅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得叫人不寒而慄。
湛明珩什麼也沒答,舉起酒盞向他遙遙一敬,隨即轉身大步流星走了。
這就意味著宮宴散了。眾人頷首行默禮,恭送太孫離席,完了才相繼往外走去。
納蘭崢遠遠瞥一眼上首桌案那隻碎裂成好幾片的酒盞,眉頭一蹙,與身旁納蘭嶸道:“嶸兒,你且先回去,不必等姐姐了。”說罷也不等弟弟有反應,緊步向殿外走去。
幾位方及步至門檻的官員見狀停步,側身示意她先行。畢竟是名正言順的準太孫妃了,這點眼力見還是該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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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也不多言,與他們頷首示謝便走了。隻是尚未走出多遠就被一個聲音叫住:“納蘭小姐。”
她步子一停,緩緩回過身去,不過一頓便向來人笑起來:“宮宴已散,天色將晚,卓世子還不啟程出京嗎?”
卓乙琅慢慢走到她跟前才說:“你與太孫走得急,我尚未與你二人辭行,如此便走,可說失禮。”
納蘭崢發現,他前頭的陰陽怪氣已沒有了。他稱湛明珩為“太孫”,稱自己為“我”。
她點點頭:“卓世子何必拘泥小節?我想我們來日還會再見的。”
他扯了下嘴角:“納蘭小姐竟與我想到了一塊去。”說罷解釋,“我在王庭已有未婚妻室,方才多有冒犯,還請納蘭小姐莫怪。”
“卓世子盡可寬心。”
卓乙琅笑了笑,忽然提了寬袖道:“太孫贈予我這件象牙白的衣裳,我很喜歡。”說罷別有深意地瞧她一眼,繞過她走了。
納蘭崢稍一蹙眉,不明白他前言不搭後語的又想表達什麼。
卓乙琅無疑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初來乍到,假作吊兒郎當無規無矩之態,與湛明珩曖昧不清,實則是刻意叫包括湛明珩在內的旁人看輕了他,對他降低戒備。
宮宴時候看似顛三倒四,卻針針戳在大穆的脊梁骨。皇室內部隱患,朝臣人心不齊……他將大穆王朝素日包裹得完滿的外裳揭開了給湛明珩看,叫他親眼瞧見裡頭的潰爛腐朽,瞧見大穆之症結不在外患,而在內憂。
最後一招更可謂迎頭痛擊。納蘭崢知道,卓乙琅不可能真心娶她,而從頭至尾皆在試探湛明珩。即便她未曾站出來答他那一問,他一樣設好了此局。
倘使湛明珩應了他,他便笑稱那所謂退居三百裡與十年無戰不過戲言,再以一時戲言毀她名節為由,將她帶回西域以示負責。
倘使湛明珩不應他,他便以錚錚之詞煽風點火,叫朝臣們好好瞧瞧,他們未來的君主是如何的色-欲燻心,如何的昏庸無道。
這本是一個死局,若非在卓乙琅圈她入席時,湛明珩及早猜知究竟,臨時請聖上備下那封聖旨,給了眾人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今日降臨大穆的便將是一場滅頂之災。
那些本就心懷叵測的臣子們必會蜂擁而上,懇請陛下廢除這位因一己私欲陷家國百姓於血火危難的太孫。
她差點就害湛明珩走上了絕路。
納蘭崢閉起眼來,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眸,那清澄的眼底似有什麼閃爍了一下。她在原地默了默,回身瞧見那人步伐鏗鏘,何來此前半分放浪姿態?
她知道,此人今次未對湛明珩下死手,卻是這一遭縱虎歸山,來日大穆必逢災禍。
但此刻的他們沒有旁的選擇。
她注視他的背影良久,忽然道:“或許你可能不信。”
走出很遠的卓乙琅聞聲回頭,看見風將她的鬢發吹起,而她微微笑著,櫻紅的唇瓣一開一合,道出幾個字來。
她說:“但我絕不會做他的軟肋。”
☆、第48章 謀殺親夫
納蘭崢與卓乙琅別過了,就繼續往湛明珩書房去,被承乾宮的宮婢領進門時見他一個人杵在窗子邊,也不知在瞧什麼。
湛明珩聽聞身後響動,頭也不回淡淡道:“不是叫你們都下去了。”
那宮婢剛欲答就給納蘭崢一個眼色止住了,見狀立刻心神領會地退下。
納蘭崢提著個半途命人去太醫院順來的藥箱,看了眼湛明珩背在身後的手。那酒盞都被他捏碎了,他的手能好到哪去,血都凝厚了,遠遠瞧著就是一片猙獰可怖。偏他一點不愛惜自己,這麼些時候了還不管不顧的。
她上前道:“她們都下去了,你這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就預備自己處理這手了?”
湛明珩聞聲一愣,回過頭來,看神情似乎在質疑她為何沒回魏國公府去。
她不高興地瞥他一眼:“你將我丟在清和殿便罷了,如今這神情是意思我不該來了?那我回去就是了。”說罷擱下藥箱就走。
明知她不過假作個勢頭,湛明珩仍是上前拉住了她,解釋道:“是我走得急了,你既來了就晚些走,我送你回府。”
他從前都是差人送她的。
見納蘭崢不應,他將手松開幾分,原本抓著她手腕的,現隻扯了她一點衣袖。他沉默一陣道:“洄洄,此樁婚事是為權宜,我不能叫你被擄去西域……但你若不願也沒關系,我會做好善後的。”
滿朝權貴,文武百官當前,布告了天下的婚約,難不成是說悔就悔的?
納蘭崢聽到這裡有些不高興,心道他也太隨意了。可她到底不像幼年那般莽撞急躁了,仔細一分辨,卻是發覺他語氣卑微,反叫她心內湧起的怒意都作了旁的念頭。
她似乎曉得了他在躊躇什麼。
他這太孫的位子坐得太艱難了,看似高高在上,實則群敵環伺,四面楚歌。嫁了他,她未必就得圓滿結果。今日是他僥幸備下了後手,來日卻未必還能護得她。連累她與他一道受苦都算輕的,怕就怕得是那粉骨碎屍,無處葬身的下場。
清和殿這一番鬧劇,叫他忽然對她退縮了。
她皺了皺眉。這麼多年了,她該懂得的,站在她跟前的這個男子,他實則並不像面上瞧去那般強勢,那般風光,甚至內裡有些消極。就像當初,若非她那醋壇子翻得太厲害,他恐怕根本不曾想與她表明心意。
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納蘭崢垂眼看向他拉著她的那隻手。他未觸著她的肌膚,隻牽了她的袖口,像隨時都能放了她一樣。
她想了想伸出手去,將他的手一點點撥開了,卻是最終反握了他,仰頭道:“此樁婚事倘使不成,你再怎麼如何竭力善後,我也難再有好姻緣了。你既向陛下請命賜旨,就該對我擔起責來,否則我嫁不了好夫婿,是要罵你一輩子的。”
她的手太小了,兩隻都使上了也裹不全他的大掌,卻是十分軟糯暖和。
湛明珩的喉結動了動,幹澀道:“洄洄,你大可不必如此委曲求全。我已給你留好了退路,那封聖旨……”
“湛明珩!”她生氣地打斷了他。她都將話暗示到這份上了,他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呢。況且了,嫁給他怎會是她委曲求全?
她盯著他道:“你如今這是不肯娶我的意思了?你想將我塞到哪個張家李家的去?我不要你給我留退路,就是預備嫁進你湛家來!你若不願,那就抗旨試試罷!”
這番話也可算是京城閨閣小姐第一人了。她向來臉皮薄,如今卻被他逼得這般,說完自己也覺不大妥當,又氣又委屈,跺個腳轉身就要走。
湛明珩一怔,這下不肯放人了,反攥了她的手,忽將她往身前一帶,重重地俯下臉去,竟是吻上了她的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