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不免意外他走得這般急,卻仍點點頭應了。隻是哪有真不去相送的道理,翌日寅時便到他房門口,提了熱騰的早食來。湛明珩也才剛起身,瞧見她穿戴比自己還齊整,顯然忙碌好些時辰了,就罵她不聽話。
她盯著他吃光了,才從袖中取了一串手繩來遞給他:“時辰太趕,我也做不得旁的,隻得編了這個湊活。”
湛明珩接過來一愣。手繩以青白紅黑黃五色絲線編織而成,正合他手腕大小。他認得這物件,民間多稱百索或長命縷,傳聞可避鬼兵病瘟。
但他一愣過後卻笑了:“納蘭崢,這玩意兒是給小孩戴的吧?”
她剜他一眼:“說得像你多大多能耐了似的[重生]北漂!北漂!!何況短短一日功夫能做得什麼,不要拉倒!”說罷就要去奪回來。
湛明珩掌心一翻捏緊了不給她奪,也不彰顯他的“男人”身份了,趕緊就往手腕套。
她冷哼一聲,又見他起身去取鎧甲,也跟著站起來,似乎是想替他穿。湛明珩回頭覷她一眼,兩根指頭摘下了兜鍪掂量一番道:“就你那身板,提得動這個?”
納蘭崢一噎。這人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臨行也沒好話。她隻得嗤笑一聲道:“你就別自作多情了,我坐累了,起來走走不成?”
他一面笑,一面一件件地穿戴,完了到最後才說:“這護臂你拿得動。”似乎是要她代勞的意思。
納蘭崢撇撇嘴,不想這關頭與他置氣,就去替他纏護臂了。卻是慢騰騰的,左戴右戴地折騰了許久也沒完。
湛明珩垂眼見她細致認真的動作,曉得她是在故意拖延時辰,卻也不戳穿,隻靜靜瞧著她在那副護臂上“繡花”。直到天色當真敞亮了,才不得不說:“好了好了,你喜歡這護臂,回頭送你就是了,現下我得走了,大軍在城外等我呢。”
納蘭崢聞言停下來,點點頭,默了許久伸出雙臂抱緊了他。她的臉貼著他身前冰涼的鎧甲,緩緩地道:“我在這裡等你回來,但哪怕你少一根頭發,我也不會給你親的,曉得嗎?”
他低低笑了一聲,說:“保證不少。”
此地暴-亂方才平息不久,湛明珩不給納蘭崢出府,怕外頭再生亂子,因而她隻送他到廊子為止,待他走後就回了書房,替他將沒來得及收起的文書拾掇拾掇。
文書裡頭夾了幾封信件,看封皮多是從秦閣老那處傳來,另有幾封豫王府的。
幾名丫鬟見太孫走了便進屋來打理清掃,不意她還在裡頭,忙告退以示打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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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對下人沒那般嚴苛,擺擺手示意她們做她們的就是。卻是等幾名丫鬟理完了床鋪要退出去,一抬頭瞧見木施上還懸了件衣裳,想來是她們怕打攪她,收拾匆忙給落了的。
她便隨意指了一下,叫住了她們:“那件衣裳也是殿下換下了的,你們一道拿下去吧。”
打頭的丫鬟抱著一堆雜物,往裡看一眼:“納蘭小姐說的可是木施上這件象牙白的衣裳?”
納蘭崢一面垂眼整理信件,一面隨意“嗯”了一聲,應完卻手一頓停了下來。她忽然抬頭問:“你方才說什麼?”
那丫鬟有些惶恐,忙頷首答:“回納蘭小姐的話,奴婢問,您說的可是木施上這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木訥地站在那裡,姿態僵硬地扭頭望向木施,忽然想起了什麼。
承乾宮宮宴那日,卓乙琅穿了一身漢人的衣裝,臨走前莫名其妙與她說,他很喜歡太孫贈予他的那件象牙白的衣裳。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裡捏著的,來自豫王府的信件。“贈予”的“予”與“象牙白”的“象”,合起來是個“豫”字……
納蘭崢腿一軟,栽坐在了椅凳上。
☆、第64章 等他
幾名丫鬟嚇了一跳,忙擱下手裡頭七七八八的物件去攙扶,問她可是身子不適。納蘭崢雙目空洞地癱軟在椅凳上,半晌才緩過勁來,抓了打頭那名丫鬟的手道:“允護衛呢?我聽聞他留在此地,未隨殿下出徵。”
那丫鬟見她神色慌亂,也跟著緊張起來,迅速答:“允護衛天未亮便替殿下去點兵了。”
她點點頭,起身就跑了出去,一路疾奔出府卻恰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湛允在她跟前一勒韁繩,緊步上前道:“您如何出來了,可是府裡頭生了什麼事?”
納蘭崢擺擺手,一面喘息一面道:“大軍開拔了嗎?”
他點點頭:“約莫一刻鍾前。”
她頓覺一陣暈眩,極力克制才定了神色道:“我直覺豫王爺或是與卓乙琅勾結了,此事湛明珩心中可有數?”
湛允聞言一滯,隨即往四面望了兩眼,伸手一引道:“納蘭小姐,裡邊說話。”
納蘭崢見狀霎時籲出一口氣來。
卓乙琅此人的心思實在太難猜了,說話顛三倒四難辨真假,她彼時雖留意了一番,卻當真未曾明白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沒太當回事,因此竟錯過了如此要緊的線索。倘使湛明珩毫不知情地上了戰場,她不敢想自己將多悔恨。
虧得看湛允神色似乎並無意外。
方才一路狂奔叫她此刻腿軟無力,因而跨過門檻便是一個踉跄。虧得湛允反應快,趕緊伸了手臂去穩她。
她在他小臂上借力一搭便放開了,擺擺手示意無事,待回了湛明珩的書房才平復一些,聽得湛允問:“納蘭小姐,屬下冒昧請問,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卓乙琅此前與我留了隻言片語,我也是偶生聯想才猜得。”她蹙起眉道,“身為狄王庭的世子,卻頻頻幹涉大穆朝的家務事,此人時敵時友,實在詭譎莫測。”
湛允聽罷卻點點頭:“如此卻是說得通了。以狄王庭的立場,必然願意瞧見我朝皇室內鬥不斷,自相消耗。卓世子一面與豫王爺串通合作,一面留線索與您,恰是希望將主子與豫王爺控制在一處微妙的平衡下。於他而言,主子與豫王爺皆非是友,卻也皆非是敵。”他說到這裡一頓,“隻是主子心中有數,您也不必太過擔憂了。事已至此,主子絕無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一搏了。”
她神情恍惚地點點頭:“如此說來,他早便知曉豫王爺的手腳了?”
湛允苦笑一下:“也是您被擄之後了,您彼時提及了公儀府那樁事,叫主子不得不對這位皇叔產生了疑慮。可對主子而言,命裡頭從沒有‘早’字。這些年不論他如何追趕,如何成長,都不可能快得過他的皇叔們,因而再早也是晚了的。”
納蘭崢默了許久才煩悶地籲出一口氣:“既然布設此局之人是豫王爺,他的心思顯然並非一朝一夕的了,甚至或許早在太子在世時便已暗暗謀劃了起來。隻是我不大明白,他既心有此意,論說才幹也的確堪為繼承人的候選,早年亦甚得陛下愛重,何必繞那一大圈,非得推湛明珩上位呢?”
“納蘭小姐,早些年的事您或許不大清楚。彼時碩王爺權勢滔天,尤其在邊關一帶威名遠播,連陛下都萬分忌憚。太子殿下甍逝後,朝臣亦多舉薦碩王爺。如此情狀,倘使豫王爺坐了那位子,豈非是背臣者之意,迎逆流之勢而上?何況那樣一來,兩相角逐難免各有損傷,朝中尚存旁的皇子,豫王爺不願當鷸蚌,而想做漁翁。”
納蘭崢聞言不禁捏緊了袖口:“這些年來,碩王爺多將矛頭指向湛明珩,而他則躲在後邊得以安然保全,甚至因派系間的針鋒相對,一幹朝臣決策不下,僵持得爭紅了眼時,最終往往是作為中間人的他能夠被認同……”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幾乎咬牙切齒地道,“他竟卑劣至此,拿自己的侄兒作擋箭牌。”
“可這些也不過是如今回頭看了才有所察覺。豫王爺的偽裝著實高妙,早年打了勝仗便急流勇退,從不自恃功高,甚至拒絕了陛下的冊封,拒絕了那個位子的誘惑。這些年亦始終以慈父姿態悉心教導主子,替主子出謀劃策,幫襯主子一點點清除碩王爺的勢力。”
“陛下對他也絲毫未曾起疑嗎?”
湛允點點頭,又搖搖頭:“陛下與主子說到底是不同的。屬下愚見,陛下身居高位多年,實則並不可能對誰人擁有全然的信任。陛下或許也曾懷疑過豫王爺,但如此懷疑,就與懷疑朝中每一位臣子,每一位皇子皇孫是一樣的。”
他不敢不敬陛下,將話說得太直白,但納蘭崢也聽懂了。
多疑或是上位者的本性,可一旦對所有人皆設防,便很可能反叫其落入盲區,抓不準真正的威脅。
“何況豫王爺此前多針對碩王爺,即便陛下察知他暗地裡的些許動作,也道他是忠君事主,反要對他多些信任。他這些年來不斷穿針引線,實則是站在最有利無險的位置對付碩王爺,直至碩王爺氣數將盡的如今才真正轉向主子。”他說到這裡嘆一聲,“豫王不仁至此,可對主子而言,懷疑這位皇叔,比這些手段與心思本身還更叫他痛苦。”
納蘭崢喉間一哽,一時竟說不上話來。湛遠邺假仁假義地教養他,深入骨髓地了解他,潛移默化地滲透他,一點點控制他的處事,影響他的判斷,從他尚隻是個孩子的時候起。
於他視如親父的長輩內裡卻是那樣一張面目,他究竟是如何一點點慢慢接受這一切的?從懷疑到確信,他始終未曾與她提及半分,甚至這一路走來,在她跟前多嬉笑之態。
她閉起眼來,竭力平復著心緒,深吸一口氣道:“允護衛,自今日起,勞煩你將京城傳來的密報與前線軍情一道報至我處,另將湛明珩尚未來得及處置的官員草擬一份名單和罪狀與我。”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他臨走應有東西交給你吧。”
湛允眼神閃爍一下,猶豫道:“納蘭小姐,主子的確留了信物在屬下這裡,隻是卻是要您萬不得已時才使的。”
“萬不得已時拿來逃命?他一日不凱旋,我便一日不回京。”納蘭崢笑了笑,清晰而平靜地道,“我就在這裡等他,沒有什麼萬不得已。”
她被他保護了這麼久,也想保護他一次。
☆、第65章 守城
距大軍開拔已過半月,仲冬時節,邊關之外,廣袤的瀚海一片冰封景象。天際的雲濃稠而厚重,像隨時都可塌壓下來。
黃金王帳裡安了四隻掐絲珐琅三足燻爐,煙氣嫋嫋,隔絕了外頭的天寒地凍。美人榻上的人怡然橫臥,手中銀角杯輕輕一晃,晃出一滴清冽酒液來,恰落在他的唇角,被他伸舌舔去。
有士兵前來傳信,吭亮地道出一聲:“報——!”銀角杯因此晃過了頭,一滴酒液順著他敞開的衣襟滑落,緩緩劃過和田白玉一般精致無瑕的胸膛。
卓乙琅惱了,卻隻是皺過一下眉頭便恢復了漠然的神色:“大驚小怪。”說罷起身,隨手丟了杯盞,踱步到幾案邊,“說。”
那士兵頷首答:“啟稟世子,我軍東西南北四路辎重當中,有三路分別於昨夜子時、醜時及今辰卯時遭劫!”
卓乙琅聞言稍稍一愣,隨即笑了一聲,垂頭瞧了眼幾案上鋪陳了的一幅尚未作成的畫,想了想揀了支筆,給畫上人添了一道眉,而後道:“燃眉之急,燃眉之急啊。我軍空駐此地半月,給那些俘虜來的廢物供吃供喝,糧草頻頻告急,如今三路辎重被劫,當真燃眉之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