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皺了一下臉,聽懂了這個成語。的確很緊迫啊,可世子您的語氣能不能與您說的話稍稍對上點頭呢。
他在原地靜候指示,半晌才聽卓乙琅語聲清淡地繼續道:“未被劫的是哪一路。”似乎也聽不大出詢問的口氣。
“回稟世子,是東路。”
卓乙琅彎了嘴角,再在紙上落了一筆眉:“時辰間隔如此相近,他大穆皇太孫是有三頭六臂不成?”
士兵不知此問是否該作答,默了半晌沒聽見下文,隻得硬著頭皮道:“或許是的,世子。”
“蠢。”他虛虛點一下他,“一個人隻有一顆腦袋與兩條臂膀。所以你猜猜看,他究竟身在哪一路?”
士兵將西南北三路猜了個遍,才聽卓乙琅嘆了口氣:“如此腦袋,如何能與那些狡猾的漢人較量。我方才不都問你未被劫的是哪一路了。”
他霍然抬首,神色震驚:“您的意思……!”
“東路的辎重為何沒被劫呢?那是因為大穆的皇太孫勞心勞力,躬身替我送糧草來了。他若不留一路活的,如何曉得我大營的位置?”他笑笑,將作成了的畫一點點收攏,“好了,你下去吧。”
那士兵撓撓頭就要退下,走到一半復又回身:“卑職鬥膽再問一句,您當真不作指示嗎?”既然都曉得敵人在哪一路了,怎得還一副要等人家直搗黃龍的模樣。
“我自有打算。”卓乙琅似乎脾氣很好,心情也不錯,並未因此動怒,待人退下才捏了畫出去,走進一間關押俘虜的帳子。
帳子裡散發著一股腐臭的氣息,昏暗而潮湿。他揮退了守值的將士,望向蜷縮在角落,被手镣腳镣束身的人。良久後親自掌了燈上前,伸出一根手指將那人沾了灰泥的臉擦拭幹淨。
灰泥一點點卸落,明黃的燈火映照著那人的臉,慢慢現出一張與卓乙琅一模一樣的面目。
他扯了下嘴角,淡淡叫了一聲:“兄長。”見對方神色疲倦地閉著眼,絲毫不出聲搭理,隻得再嘆息著道,“兄長,還有最後一戰。”
他說罷一抽綢帶,展開了手中的那幅畫:“殺了此人,這些年你虧欠我的便還清了,你的未婚妻也將得到自由。”
他交代完便彎了彎嘴角,將畫丟在一旁,起身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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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確隻有一顆腦袋與兩條臂膀,可他不是。
……
貴陽下起今冬第三場雪的時候,納蘭崢窩在書房裡翻閱案宗,手邊是一隻銅雕錦地龍紋八寶手爐。那些案宗都是拿湛明珩留下的印信調來的,雲戎書院裡頭不教這些,因而她不大懂,得重新學起。
聽見叩門聲,她翻過一張書頁,頭也不抬地道:“進來。”
湛允抱了一堆文書來,多是些用以學習琢磨的範本,給她擱下後詢問是否還有旁的需要。
納蘭崢這才抬起頭來,說:“我看了近些年有關貪墨案的案宗,倒有一個想法,卻不知是否可行。”
“您說說看。”
“貪墨案須經三司會審,其間環節復雜,三轉四回,經手者眾多,而三司裡頭必然有豫王爺的暗樁,尤其公儀閣老掌管的刑部……”她說及此一頓才繼續,“因而此次押解入京的犯人未必最終皆得懲治。豫王代理朝政,要動手腳保人再輕易不過,恐怕證據一進三司便會被銷毀。咱們殚精竭慮處理完後續,便是為避免湛明珩來不及收拾的爛攤子給朝臣們留下話柄。但倘使‘抓錯’了人,恐怕適得其反,還得叫他們說一句太孫處事不周。”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想了想:“咱們如今最大的劣勢,一來天高路遠,二來我明敵暗。因此……何不先交一份假罪證去探探虛實呢?”
湛允眉心一跳,這個想法,不能不說極其大膽。
但納蘭崢卻面色不改地說:“隻有藏下證據,先遞交一份假的上去,才能瞧清楚究竟哪個環節安插了對方的人手。如此一來,他們能保人,咱們也能翻案。光明正大是拿來對待君子的,對待小人……算人者,人恆算之。”
湛允想了想,應道:“屬下這就去辦。”
這邊方才解決了貴州貪墨案的事,湛明珩便與卓乙琅正式開戰了。納蘭崢為此日日提心吊膽,卻是尚未得到前線來的捷報,先聽聞了朝堂的動靜。
八百裡加急送來的密報,說是朝議時,一幹文臣紛紛義憤填膺地參了太孫一本,稱其違背聖意,為一己私利劫掠狄軍辎重,主動挑起與狄人的戰火,實在年輕氣盛,難堪大任。
納蘭崢著實氣得不輕。
卓乙琅的確是聲稱要與大穆談判的,因而朝廷不曾下達開戰的指示,湛明珩領去邊關的所謂大軍也並非驍勇善戰的生力軍,而是臨時徵調來的地方守備,為的是替他保駕護航,和談不成才動幹戈。
隻是但凡有眼睛的都該瞧得出這誘敵深入的計謀,如此情狀,倘使不能夠先發制人,便等於是叫湛明珩去送死。
他去了,如今他們卻反過來參他一本,明裡暗裡說他爭強好勝,欲立軍功,視聖意若無物,置黎民蒼生性命於不顧。
可如今的朝堂哪裡還有聖意呢?所謂聖意,不過是代理朝政的豫王的意思罷了。
她捏緊了手邊的杯盞冷笑道:“這些個朝臣如今倒是不在乎大穆的顏面了!當朝王爺被人砍去了雙臂,當朝太孫以身犯險前往交易,他們竟還能夠好聲好氣地請求和談。湛遠邺究竟給這些人灌了什麼*湯藥!”
湛允亦是恨不能飛奔回京插湛遠邺幾刀子的模樣,一拳砸碎了一張椅凳:“不僅如此,朝臣們鬧得不可開交之時,還是那狗賊替主子收的場,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稱將派援軍助太孫一臂之力,既然太孫主戰,便必然有他的道理。如此假仁假義,實在用心險惡!”
納蘭崢冷靜了一會兒,擺擺手道:“現下談論這些也無意義,朝堂之事你我鞭長莫及,隻得待湛明珩回來再議了。”她說及此處語氣和緩了一些,“邊關那處可有消息?此前軍報說他暗中跟隨狄人的辎重隊直搗敵營,現身時僅僅八百精騎……我看他也是瘋了。”
湛允剛欲答話,卻聽外頭廊子裡有人步履匆匆行來,到得書房門前喝一聲:“報——!”他見狀上前接過軍報,隻一眼便是面色一沉。
納蘭崢坐不住了,緊張地站起身來,急問:“可是湛明珩出了什麼岔子?”
他搖搖頭,神色卻沒有絲毫的松懈,緩緩道:“……西境破了,三萬狄軍秘密越過四川,直向貴州省境而來。”
納蘭崢身子一晃,險些要栽倒下去,扶了桌案才堪堪穩住。
這是一則極其矛盾的軍報。多達三萬的敵軍,如何可能悄無聲息地入關,一路暢通無阻,秘密穿過那麼大一個四川省,直至接近貴州省境才被發現?顯然是大穆邊關守備出了問題,有奸細放了行。
四川省在父親的右軍都督府管轄之內,竟也被湛遠邺輕易地架空了。
她白著臉沉默了半晌才問:“領軍人是誰?”
湛允神情嚴肅地搖搖頭:“尚未探知。”
“不論是誰……都是衝我來的吧。”
湛允掙扎許久,忽然掀了袍子跪下來,道:“照如此行軍速度,不出三日敵軍便可抵達貴州。納蘭小姐,您……您跟屬下走罷!”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良久後反問道:“走?我的腳下是大穆的土地,我能走去哪裡?我往東走一步,三萬敵軍便愈往大穆腹地進一步,你叫我走去哪裡?”
他知說服納蘭崢不是容易的事,隻得咬咬牙接著道:“不瞞您說,主子臨行前除卻印信,還留了一塊虎符在屬下手中。那虎符是陛下在京時及早交給主子的,可調動貴州全線地方守備,您與屬下先且東撤,此地自有將士們守牢。”
納蘭崢點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湛允,你在保護我之前,首先應當記得,我是你的主子,但也是大穆的臣民。”
她說到這裡已然恢復了平靜,將那封軍報捏在手裡看了看,說:“將貴州全境的地方守備圖拿一份給我。”
湛允錯愕地抬起頭來:“納蘭小姐……您這是要?”
她沒有看他,隻說了兩個字:“守城。”
☆、第66章 迎戰
子時深夜,書房內一片燈火通明。納蘭崢捧了碗姜湯,大口大口地飲盡,將自己捂暖和了,便起身去推演沙盤。
相比前頭琢磨案宗,她對這些更得心應手一些。在雲戎書院待了五年,雖是侍讀卻也並非白念了書。
從前湛明珩在書院裡頭混得低調,空有一顆好腦袋卻無處可炫耀,隻得拉扯著她與弟弟,明面上說是一道推演沙盤切磋比試,實則便是彰顯自我。畢竟誰能推得過他啊。
彼時她因常與他對著幹,不願見他嘚瑟,非是要尋出法子破他的局不可,雖贏不了卻也長進不少。倒是未曾想過,當真有一日能夠派上用場。
隻是如今形勢嚴峻,眼下這面沙盤並非幼年時的嬉鬧,而是真刀真槍。動一動手指便是一座城池,成千上萬條性命。
她為此繞著沙盤來來回回地走,一遍一遍推翻重來。
湛允來的時候,就見納蘭崢蹙眉站在沙盤前,一手端了杯苦茶,小口小口地呷,似乎是想提提精神頭,好別犯了困。但她分明不喜苦味,也不喜飲茶。
他這些日子以來時常覺得奇怪,為何納蘭小姐竟像變了個人似的。主子在,她瞧見隻老鼠也要驚叫。主子不在,天要塌了她也氣定神闲,不慌不忙。
現下細想,或者這便是這個女子的奇異之處吧。他忽然有些懂得主子為何對京城大把大把的玉葉金柯瞧也不瞧一眼了。
這樣的女子,細水長流裡方可見驚豔。日升月落是循規蹈矩,夏去冬來是陳詞濫調,但她每一日都有新的模樣。